第四章 哇伊拉 第一節

那名女子的臉左右對稱,皮膚具有半透明的質感,一雙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卻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面對女子的人,無不被她那雙眼睛吸引,不久後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所驅策,情不自禁地垂下頭去。因為那雙瞳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強烈地吸引看到的人,卻也同時強烈地拒絕看到的人。

女子可以保持面無表情。她冷漠得甚至給人一種不詳的預感,讓人覺得即使就這樣朝她的胸口捅上一刀,她一定也不會顯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就這樣死去。

視線從女子身上移開。

熟悉的房間。

看膩的景色。

其中的異物——女子。

——對。

她長得就像我小時候一直想要的賽璐珞洋娃娃——中禪寺敦子心想。

穿著輕飄飄的洋裝、有著一頭金色頭髮的洋娃娃。

敦子曾經渴望得到。

但是……敦子當時離開父母親身邊,寄養在熟人家裡,就算撕破嘴巴也不敢要求那種奢侈品。

——我從那麼小的時候……

從那麼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敦子望向女子。於是女子愈看愈像那個洋娃娃。和洋娃娃不同的,只有那頭光澤亮麗、剛洗好的漆黑直發而已。賽璐珞女子穿著敦子剛洗好的睡衣。睡在敦子的床上,望著窗外。不,或許她在凝視夜晚的窗外。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瞳孔。

玻璃珠中的虛空。

敦子停止注視。

「這個房間……」

「咦?」

「……這個房間很好。」女子說。

「是嗎……?」

這個房間毫無裝飾,枯燥乏味。

「非常棒。」女子說。敦子笑了。

「乍看之下像是文化住宅 ,不過很舊了。外觀看起來時髦,是因為這裡原本是畫家的畫室。那位畫家戰後不久就橫死了……,啊,對不起,這個話題讓人不太舒服。」

女子說不要緊。她還是一樣面無表情,但說話口吻非常柔和。

「呃……聽說一直沒人要租,大家都覺得很可怕,不過我對這種事不太在意,所以……」

「我也不介意。」女子說道。

「是嗎?所以雖然這是獨棟住宅,租金卻很便宜……」

敦子重新環顧自己的房間。

只是一間寬廣的木板地房間。床、書桌、小餐桌、小梳理台、書架、餐具櫃。敦子在這個房間生活起居。原本寢室在另一間房間,但她沒有使用。她把遷入時前任屋主所留下來的傢具——畫布和石膏像等等——全都收進裡面,後來就再也沒有動過。

前任屋主是怎麼死的,敦子並沒有聽說詳情,不過寢室的牆壁上染滿了無數分不清楚是顏料還是血跡的斑點,就算是敦子,也不想睡在那裡。

她在三年前找到工作時租下了這裡。

決定的理由是,這裡雖然小,但附有浴室。她預料到新工作會讓作息變得不正常。儘管想參與社會生活,但敦子不願意犧牲入浴的享受。

但是結果敦子還是跑去澡堂洗澡。因為一個獨居,在家泡澡太不經濟了。而且購買燃料也非常麻煩。

她告訴女子這些事。

「很奇怪吧?微不足道的便利性,竟然勝過了恐懼。我就是……這樣的女人。」

「一點都不奇怪啊。」女子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話說回來……真的可以嗎?麻煩你這麼多……還借用了浴室……」

「哦……」敦子簡短地應聲。「請不要在意。我一個人的時候很隨便……,但是有客人的時候,至少……」

「我……不是什麼客人。」

「可是……你救了我。」

「救了你……」女子說到這裡。沉默了。

蛙鳴響起。

「這一帶……是什麼地方?」女子問道。

敦子回答:「是世田谷區上馬町。」女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這地方……好安靜。」

「這裡是戰前大為流行的所謂田園住宅區,地利雖好,但踏進來一看,卻什麼也沒有……。不過我也都是回家睡覺而已。」

「不會……不安全嗎?」

「是不安全。」敦子答道。「不過……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偷懶,所以……」

「可是……」

——白天那些人……

的確,他們可能會襲擊這裡。對他們來說,要查出敦子的住宅易如反掌。話雖如此……

——他們會做到這種地步嗎?

敦子不這麼認為。

白天那件事,應該只是偶然狹路相逢,如果他們是計畫性報復,應該會先襲擊編輯部才對。可是……

如果不想驚動警察,對方也可能針對個人攻擊。比起襲擊出版社,襲擊個人住家,更容易隱蔽襲擊的意圖。就算敦子在家中遇襲,視情況。也可能被當成單純的暴徒侵入事件處理。

——那麼……

這裡或許很危險。

女子望向敦子。「你……一個人住嗎?」

「嗯,家兄和家嫂住在中野……雙親住在遠地。我……和家人沒什麼緣分,家人分散各處……」

敦子從來沒有與家人團聚生活過。

並非一家人感情不好,也不是經濟上有問題,只能說是沒有緣分。

年紀相去甚遠的哥哥在七歲時由祖父收養,敦子也在七歲時被寄養在父母京都熟人——嫂嫂的娘家,各自被他人養育成人。敦子出生時,哥哥已不在父母身邊,所以敦子在八歲的夏天才第一次見到哥哥秋彥。後來,敦子在祖父過世那一年到東京投靠哥哥,但碰上戰爭疏散等狀況,結果只和哥哥共同生活了半年。

不過,敦子寄主的京都家裡,把敦子視如己出,而敦子視為姐姐仰慕的人,後來也成了自己的嫂嫂,所以敦子從未感到孤獨或不幸,只是家庭的成員並沒有血緣關係而已。而且敦子覺得就算雙親不在身邊,也都還健在,那樣的話,親子之情還是一樣的。想來,敦子那種說好聽是獨立,說難聽是相互依賴性極低的人格,確實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培養出來的。

「你不寂寞嗎?」女子問。

寂寞——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說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說不寂寞,今後也不會覺得寂寞吧。

她想來想去,答道:「雖然危險,但我不覺得寂寞。」

女子沒有答話,微微地垂下視線說:「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個人嗎?」

女子點點頭。

雖然仍舊是面無表情——但看起來很悲傷。

就算不必無謂地收縮或放鬆臉部肌肉,也能夠表現出感情。文樂 人偶和能面具 也一樣,這些假面具原本應該沒有表情,卻能夠演出豐富的表情,不是嗎?

「我也一直是一個人。」女子重複道。

「一直……」

「當我發現時,已經是孤身一人了。後來就一直是一個人。」

「你……」

敦子到現在仍無法開口詢問女子的名字。

請她到家裡,請她用餐,甚至預備讓她留宿一夜,敦子卻連女子的名字、身份,什麼都不知道。若說不小心,確實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發展,是敦子平素慎重過頭的個性完全無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這樣……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對女子一無所知。只要懷疑,可疑之處多得是。不……這個女子顯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銀座。

她才剛完成採訪。今天是日本哥倫比亞公司在日本橋高島屋舉行國內第一次彩色電視公開試播的最後一天。

敦子在《稀譚月報》這本雜誌的編輯部工作。光看雜誌名稱,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雜誌,但其實十分正派。雜誌的卷首寫道:

本志創刊之宗旨——本志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東西愚昧之謎團,欲以睿智之光芒斷然掃除名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學及現代的觀點,重新審視並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議的流言、怪奇現象等所謂的謎團。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這樣的想法是單方面且充滿歧視性的。也是啟蒙主義的,令人討厭。

這和高鼻子優於塌鼻子、白皮膚優於黑皮膚是一樣的思想。與霸道地踏入未開發地區,高舉文明大旗,對原住民教育洗腦、殖民地化的行為很像。無知既是愚劣——這種說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會有所改變。

——但是……

老實說,那種見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為敦子自己就是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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