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咻嘶卑 第二節

第二次遇到宮村,我想是三月上旬的時候。

前一個月,我在箱根被捲入了一起大事件。善後工作拖了相當久,心情調適比別人慢上許多的我,那時應該還未脫離事件的影響。不,老實說,那個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竭,完全空空如也,不得已,我只好鞭撻我停滯的腦髓,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因為當時我所處的經濟狀況,要是不工作,連明天吃飯的米都成問題。

所以我不顧一切,只是寫。

寫是寫了,但是一旦完成,我卻突然不安起來。

過去,我的作品全都在稀譚舍所發行的雜誌《近代文藝》上刊登,這篇作品當然也是預定要請《近代文藝》刊登才寫的。下筆時我雖然什麼也沒想,但是並非我寫了刃甲就一定肯登。

說起來,我並不是什麼了不屈的大作家,即使沒有接到委託,只要寫出作品。就可以要求人家刊登。而且這篇作品也雖說是我的得意之作,要我老王賣瓜,也教人裹足不前——或者說,這是我在癱瘓狀態下所寫的作品。但是覺得成果實在很糟。我根本連作品的好壞都無法判斷。這麼一想,我連打電話給負責的編輯都不敢,深覺被退稿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左思右想、反覆思量,最後決定直接帶著稿子前去拜訪編輯部——儘管我已經不是新人作家了。

或許我覺得直接見到編輯,比較能夠傳達我的心意吧。

現在想想,那隻能說是個愚蠢的行徑。不管是打電話還是碰面,狀況都不會有所改變。作品並不會因此變得比較好,頁面也不會因為這樣就空出來。那麼不聯絡就突然拜訪,不僅失禮,也更惹人反感吧。

但是那個時候我並不這麼想。

我並未擬定任何計畫,用舊得起毛的布巾包起字跡醜陋的五十多張稿紙,鬍子也沒剃,就這麼前往《近代文藝》的髮型出版社稀譚舍。

稀譚舍大樓圍在神田。一樓像是倉庫,《近代文藝》編輯部在二樓。我爬上狹窄的樓梯,好幾次想要折返,儘管都來到門前了,卻依然猶豫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最後我半自暴自棄地打開門。

該說我幸運嗎?我的責任編輯小泉女士在座位上。

清瘦的女編輯一看到我,大為吃驚 ,說道:「哎呀,老師您沒喝死吧?」她會這麼問,是因為知道箱根事件的始末。這個時候我才總算想起來,這麼說來,箱根的事件也與稀譚舍整個出版社關係匪淺。

不一會兒,總編輯山崎晃動著龐然身軀趕到,熱情地說「歡迎歡迎」。然後我莫名其妙地被邀請到平常根本不會被請去的來賓用會客室,還請我稍後。

不知道問什麼,還端出了茶和羊羹。

等待時,我有種坐針氈的心情,根本嘗不出羊羹是什麼滋味。

約莫十分鐘後,山崎和小泉,以及稀譚舍招牌雜誌《稀譚月報》的總編輯中村,帶著他的屬下——京極堂的妹妹中禪寺敦子,四個人過來慎重其事地道歉。我大吃一驚,而且大為困惑。看樣子,他們在位箱根的事道歉。

的確,我會深陷拿起事件,與《稀譚月報》脫不了關係,但我自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就算向我道歉,也只是讓我感到困窘萬分,一逕啞然失聲。

在箱根,我說起來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仔細想想,根本沒有遭受到任何實質損害,而中禪寺敦子等人在箱根甚至受了傷,反倒教人同情。重要的是……

先包托對方刊登的我的稿子才是重點。看在你們誠心誠意道歉的份上,我就原諒你們好了,不過你們得刊登這篇稿子才行——明明這麼直接開口就行了,但是狀況變得如此,我反而更難以啟齒,儘管不熱,卻滿頭大汗只能頻頻擦拭額頭。

結構我汗濕的手握著包袱的結,左右為難。

「那是稿子嗎?」

要是中禪寺敦子沒有眼尖地為我注意到老舊的包袱,我想我肯能會就這樣默默地打道回府。當時她的一句話,讓我不曉得鬆了多大的一口氣。

就這樣——可喜可賀,我拙劣的短篇《犬逝之徑》決定刊登在下月號的《近代文藝》上了。山崎迅速地看過稿子後,說出令人莫名其妙的感想:「要是朔太郎 寫小說的話,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小泉露出歉疚的微笑說:「如果有稿子的話,理應有我們前去府上拜領,真是失禮。」

結果變成了我在施恩於人,早知道就老實地打電話給小泉,滋味就不會這麼糟糕了——不出所料,我又後悔了。

我以模糊不清的發音,在嘴裡咕噥著沒用的辯解。

就在我交出稿子。起身準備回去時……

「喜多川老師,那麼就多多拜託您了……」

我聽見有人這麼說。望過去一看,雖然不知其名但眼熟的編輯正站起身來,深深鞠躬。山崎正站起來要為我送行,他見狀輕巧地轉過龐然身軀,對著屏風另一頭「嗨嗨」的招呼,說著「謝謝,這次真是麻煩您了」 ,同樣深深地鞠躬。接著一名女子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編輯剛才說……喜多川?

沒見過的臉。

我雖然是個初出茅廬的作家,但自以為還認得與《近代文藝》有關的眾位作家。不過我想對方別說是我的臉了,肯能連我的作品都不知道吧。與其說我是個作家,更接近讀者。從認識的角度來看,讀者比作家佔了壓倒性的上風。作家看不到讀者的臉,但讀者知道眾多作家的臉。

——喜多川熏童。

我全身瑟縮。我被帶到這裡後,應該沒有人出入,門也沒有開關過。這表示她在我被帶到這裡之前,就一直在房間里了。看樣子她與另一名編輯一直在這間來賓會客室里洽談。換言之,當我正食不知味地大嚼羊羹時,這位覆面女歌星就在我伸手可及之處——隔著一片屏風的旁邊。洽談時不可能沉默無聲,那麼一開始就應該聽得見講話聲,然而我卻不知為何,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連同個房間里有別人都沒有發現,甚至忍的氣息也一無所覺。

我就想窺看不可看之物,戰戰兢兢地轉過視線。山崎一次又一次點頭致意,他的龐然身軀另一頭……

是一名小鹿般的女子。

先天纖細,看起來很神經質,卻又有些夢幻、傻氣的感覺——雖然很失禮,但我真的這麼覺得——這樣一個小個子女子帶著半哭半笑的表情站在那裡。在我看來,她是對眾人的盛情感到為難。

山崎總編輯是個身高超過六尺的巨漢,而且動作很誇張,過度熱情,不熟悉的人多少都會感到困惑。像我雖然已經和他見過好幾回,卻總是苦於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過她與其說是在為該如何與山崎應對而苦惱,更像……

——看起來十分命薄嗎?

有這種印象。不過那或許只是因為她那雙有些悲傷地蹙起的眉毛與單眼皮的眼睛間隔太遠,可可能是因為她遠眺般的獨特視線所致。不過,那種面相算不算的准。所以無論怎麼辯解,著都是很失禮的感想。我為自己感到羞恥,別開視線,悄聲向小泉和敦子打招呼後,偷偷摸摸地離開。

總覺得自己骯髒得不得了。

正當我拱著背,踏上樓梯時……

「關口先生,您是關口先生吧……?」

一道高呼叫住了我。

回頭一看。

宮村正站在那裡。

「您好,過年的時候失禮了。聽說京極堂先生和關口先生都碰上了不得了的遭遇……」

宮村一如既往,以愉悅的聲音說道,眯起眼睛笑了。和在京極堂那裡聽見到時不同,他穿著 開襟襯衫和外套。即使同樣是舊書店老闆,會整年穿著和服的,好像也只有京極堂而已。

由於意想不到的人物登場,我在讀啞然失聲,就這樣垂著肩膀,只縮起了頭致意。接著我從底下仰望宮村,發現他身後站著方才那名女子,再次全身僵硬。

「宮、宮村老師,這、這位女士難道是……」我打結的舌頭勉強擠出這段話。

宮村露出滿面笑容說:「咦?您真是敏銳,這位就是……」

他退到一旁,把手伸向背後的女子,讓她上前,說道:「……加藤麻美子女士。」

——加藤……麻美子?

接著宮村介紹我:「這位是……喏,小說家關口老師。」女子說:「哎呀,就是那篇《目眩》的作者關口老師啊。」我也沒打招呼,就真沒呆杵在原地半響,不久後慢慢地掌握了狀況。

加藤麻美子……對了,她不就是那個看到咻嘶卑的人嗎?換言之,那個看到咻嘶卑的女子,就是喜多島熏童……?

——難怪……

我兀自恍然大悟。正月三日,京極堂會毫無來由地拿喜多島熏童開刀理由就在這裡。

那傢伙知道覆面歌人的真面目吧,到時邪惡的朋友也明白熏童有肯能求助宮村,所以他才會拿熏童來空下酒菜。這麼說來,再提到加藤女士時,好像也談到短歌如何如何。記得朋友說了什麼沒有給予正當評價的編輯部也有錯,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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