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篦坊 第二節

光保公平這個人有如一顆雞蛋般,難以捉摸。就像妹尾說的,他紅潤的肌膚充滿光澤彈性,額頭非常寬廣,上頭只是敷衍似的長了幾根如羽毛般的頭髮,顯然他已瀕臨禿頂危機。他的小眼睛如嬰兒般渾圓,還有小鼻子及小嘴巴,幾乎沒有眉毛。

「我這個人啊,很膽小的。」光保說道。他雖是笑著說,看起來卻像一臉苦惱,又像在生氣。總之,幾乎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心情。

「我小的時候,每次走夜路,總覺得會有怪物從背後追上來。那個時候我很喜歡吃麥餅,所以總是一邊告訴自己:回到家就有麥餅吃嘍,回到家就有麥餅出嘍,一邊拚命地往前走。就像在馬的鼻子前面吊紅蘿蔔那樣。」

「哦……」

「不好意思!」光保突然大聲說。

「啊?」

「請問您……重聽嗎?」

「啥?」

「您重聽嗎?」光保再次詢問,指著自己的耳朵。看樣子是因為我的反應太少,被誤認為有聽覺障礙了。

「呃,這……不是的。」

「哎呀,失禮了。其實我因為遭到轟炸,右耳受創,有些不靈敏,以為關口先生也是這樣。真不好意思。」

「不會……」

「啊,我拜讀了您的大作。不過,耳朵聽不清楚,嗓門自然而然就會變大,實在不適合密談。」

光保放聲大笑。「也因為這樣,我算是個傷殘軍人……也加入了傷殘軍人的援助團體。」

「哦,這樣啊。」

我這個人在個性與人格上也有著重大缺陷,不過光是如此,應該無法指望得到光保的援助吧。

「這非常不容易。」

「什麼東西不容易?」

「援助活動。我自以為是誠心誠意地在幫助別人,但是有時候他們會覺得遭到歧視,覺得我是在同情。真的很難。他們會說:『你傷得輕,我傷得重,所以你瞧不起我,同情我,幫助我,陶醉在優越感中。』我覺得很受傷。哎,說我是自我滿足,或許沒錯,可是我並沒有歧視別人的意思。」

「哦,我了解。」

光保雖然看起來有點神經質,不過似乎性情溫厚,與惡意完全沾不上邊。他應該真的是出於善意而提供援助吧。

不過心意這種東西,鮮少能夠真正傳達給對方。所以如果如實地傳給了對方,還是把它當成偶然比較好。

換句話說,能夠傳達的時候,什麼都不用做也能夠傳達;傳達不到的時候,無論怎麼做都傳達不了——就是這麼回事。

「哎,問題並不單純。確實,世上充滿了偏見與歧視。就算說話的人沒那個意思,也總是有種受到歧視的感覺。相反地,不管受到多麼嚴重的偏見與歧視,只要承受的一方一無所覺的話,就等於沒有。」

「確實如此……」

「關口先生,身為一個作家,您怎麼想?」

「呃……」

大從一開始……就是我不拿手的話題。

苦思惡想之後,我發表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意見。

不僅不明所以,有可能連語言本身都說不通。我吞吐又結巴,光保附和著認真聆聽,過了半晌後說:「不愧是鑽研文學的,講的話真是深奧難解哪。」他是太高估我,把我的話想得太深了吧。雖然覺得總比讓他目瞪口呆要來得好,卻也沒甚差別。

不管怎麼樣,光保是以認真的態度面對這些問題,我這種愚蠢的意見自然不能成為參考。

結果,我默默低下頭去。

據說光保從事室內裝潢工作,他的事務所地板異常光潔。

遲遲無法進入正題。

我莫名地想抽煙,把手伸進內側口袋。忽然,一個念頭湧上心頭:或許光保討厭煙味。

我覺得如果光保討厭香煙,那麼即使我只是出聲要求抽煙,就會遭到輕蔑,結果我硬是把抽煙的慾望按捺下來。

「不是有個叫野篦坊的妖怪嗎?」光保再次唐突地發生說道。

「什麼?」

「像這樣,光溜溜的。」

「那、那怎麼了嗎?」

「人家說我很像野篦坊,呵呵呵呵呵……」光保笑道。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是好。

「我年輕的時候很瘦,不過從那時候起就常被人家這麼說了。我明明就有眼睛鼻子,卻長得跟野篦坊很像,非常像。我是不覺得討厭啦,還經常模仿落語 還有……呃,模仿八雲的那個故事裡的:『是長得像這樣嗎……』逗大家開心,這很受管用。」

八雲指的是小泉八雲 ——拉夫卡迪歐·漢,而那個故事,指的則是他寫下的怪談《貉》吧。

那是運用所謂「二度怪異」手法的短篇小說。

所謂二度怪異,指的是一種怪談故事的形式:遭遇怪異,第一次嚇得逃跑,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又遭遇到相同的怪異,再次受到驚嚇。

藉由反覆怪異,達到嚇唬人的效果,大多數時候,會同時運用慢慢降低音量,在結尾的部分「哇」的大聲嚇人的手法。在這種情況下,觀眾的確會大吃一驚,這個花招可以多次使用,但是有個缺點,就是嚇過一次後,大致的手法就會曝光,驚嚇度也會隨之半減。所以講述怪異故事最有效果的次數是包括第一次在內的兩次,因此稱為二度怪異。

但是,如果能夠讓聽眾認為既然被嚇過一次,應該不會再有第二次的說故事功力,那麼第三次也能夠成功。只要敘述者具有讓聽眾不斷卸下心防的說話技巧,那麼反覆四次、五次也有可能,只是隨著次數增加,會產生出一種預期配合的心理。但是即便如此,還是能夠獲得極佳的演出效果,使「要來了要來了」的期待感,激發出相對的恐怖感——當然,這也視敘述者的技巧而定。

總而言之,二度怪異是將攪亂過一次的秩序恢複到原本的狀態後,再次加以推翻,是一種大逆轉的怪談。

「只是,」光保繼續說。「我記得在那個故事裡,野篦坊是狸子變成的,狸子。」

是貉——我想糾正,卻打消了念頭。

因為光保的口氣聽起來很愉快,我不忍心為了這點小事澆他冷水。不管是狸子還是貉,反正都是一丘之貉。光保繼續說下去。

「可是在我的想法中,野篦坊一定不是像那個故事裡出現的那種妖怪。」

「不是嗎?」

「不是。」光保不知為何,滿足地點頭。「八雲的故事,嗯,是狸子的故事。主角在路邊被女人嚇到後,去到蕎麥麵店一看,沒想到店老闆也變成同一張臉——是這樣的故事吧?」

「是啊。」

小泉八雲很正確地蹈襲了二度怪異的形式。《貉》的情節如下:

一名男子經過紀伊國坡途中,發現一名女子蹲在路邊,便出聲叫喚。女子狀似痛苦,遲遲不肯回頭露臉,男子想要攙扶她,於是女子回過頭來,手往臉上一抹。結果,那張臉上竟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和嘴巴。

男子大驚,倉皇失措地逃離現場,不久後,他看見夜間營業的蕎麥麵店燈光,跑了進去。老闆訝異地詢問他為何如此驚慌?男子便說出剛才發生的事。但是當他說明女子的長相時,老闆卻伸手往臉上一抹,於是老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也跟著不見了……

燈光驀然熄滅。

故事突然終結。

光保用手往臉上一抹。

「這表示那個蕎麥麵店的老闆也是野篦坊吧?」

「是啊。」

「就是這裡不對。」

「你的意思是……?」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這個故事是小說,無所謂對或錯吧。

光保說:「這故事不是野篦坊變成賣蕎麥麵的老闆在做生意吧?不是吧?」

「我想……應該不是吧。」

「當然了。這並不是野篦坊化身為人類,然後顯現出真面目的故事。故事的最後,是以燈火突然熄滅作結吧?」

「是啊。」

「您覺得後來怎麼了?」

「後來……沒有後來吧?」

正因為在那裡唐突地結束,所以才會是怪談。我認為小泉八雲做為一個怪談作家,技巧十分高明。這篇故事一點都不像是外國人寫的,也不像原本是以外國語言書寫的文本。而且既然文本就到此為止,自然沒有下文。

我這麼說。

「那只是他沒寫而已吧?因為這是故事,所以寫到那裡而已,一定還有後續。」

「這……呃……是這樣嗎?」

「關口先生,我是這麼想的:燈光『啪』一聲熄滅,然後男子回過身來,發現又回到了最初的場景……」

「最初?……你是說紀伊國坡嗎?」

「對,就是那個坡道。」光保說。「又回到最初發現女子,攙扶她的場所。換句話說,一切都是假的,時間也幾乎沒有流逝。或者是到了早晨,男子發現自己睡在那個坡道上。這個故事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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