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篦坊 第一節

我最後的記憶極度脫離現實。

那個時候,我和兩名男子身處廢墟屋舍的內廳。

其中一名是姓淵脇的年輕警官,另一名自稱堂島、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職業我不太清楚,記得他好像說是鄉土史家。

地點在伊豆 的韮山,位於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日期——如果我的記憶正確——應該是六月十日。我確實在六月四日來到伊豆的,然後花了六天採訪,應該沒有算錯。

「這裡,簡直是……,簡直是異空間……」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淵脇如此喃喃自語著。的確,我也覺得這裡有如異空間。我置身的狀況就是如此奇異。話雖如此,但我並非身在什麼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的地方,也並非受到荒唐無稽的不成文法則所支配。

即使如此……那個時候,我依然身陷異空間。

我找不到其他恰當的形容。

異空間……

我覺得異空間這個詞,是個非常模稜兩可的辭彙。照字面來看,它應該意味著迥異的空間,不過是與什麼東西、怎麼樣地迥異,卻不甚明了。首先,空間這個詞就很難纏。最近,彷彿理所當然似的經常聽到這個字眼,但是它原本應該不是個會在日常對話中出現的單字才對。除了做為專門術語,在限定的狀況使用以外,它的語義是多層的,要怎麼解釋都成。在日本固有的辭彙 當中,也找不到適當的對應說法。在「空間」上頭冠個「異」字,意思卻可以若無其事地通用,語言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辭彙拋下嚴密的語義,只有語感獨自橫行。其他類似的還有亞空間、異次元等辭彙。語言是生物,所以即使是擁有典故、來歷正統的辭彙,若是不符合民情,也會被廢棄不用;相反地,即使是缺乏歷史及學術整合性的新詞,只要符合那個時代的需求,也能夠發揮十足的功能。

異空間和異次元,就語言來說是有效的吧。

這類語群之所以會固定下來,只要原因之一,應該是荒誕玄學 的言論在一般大眾之間的普及。

將學術用語挪用到學問以外的言論——以這個層面來說,娛樂小說的影響力遠大於科學技術的進步與發展。不過,用語嚴密的定義與概念也會在傳播過程中喪失掉大半。

然而另一方面,換個角度來看,正因為定義變得曖昧,才能夠留存至今吧。比方說,我們絕對不可能體會到狹義的異空間。恐怕永遠都不可能。

縱使理論上可能,現實上我們也不可能從我們所屬的空間踏入我們不可能存在的其他空間。

但是,正因為未被定義……

我們才能夠室長窺探到異空間的片鱗半爪。

當然,那並非特別不可思議的空間。

不必無謂地尋求奇景絕景,異空間隨時都會顯現在旅途中的平凡城鎮、或平時不會經過的小巷當中。不僅如此,即使在熟悉的房間角落、花瓶底下,都存在著異空間。只需要一點差異,它就能夠顯現。

光的強弱、一抹幽香、一絲溫差……

不,甚至不需要這些東西。只要觀點改變,世界就為之丕變。老掉牙地說,異空間就存在於自己當中。

所以,人才能夠足不出戶,就是個旅人。

那樣的話……,或許我其實是身處那個昏暗地窖般的小房間中,在自己的體內旅行也說不定。所以……

所以我……

無法斷定倒在那裡的是不是真的屍體。

話說……

開端,是五月下旬。

記得當時是溲疏花 開時節,一個令人不愉快的陰天。

大白天的,室內卻陰暗渾濁,模糊朦朧。即使開燈,也驅趕不走這些渾濁,反而泛黃了似的,更加令人不快。

那一天,不知是氣溫還是溫度影響,我比平日更爬不起床。

記得我起床之後,好一陣子都無法動彈,就算洗臉漱口,也全然不起效果。好了,著手工作吧——我煞有介事地抖擻精神,握住鋼筆,卻指尖弛緩,視野模糊,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總而言之,那天的不適並非天候等外在因素所造成,一切應該都是我內在的問題。我的身體——特別是腦袋的狀況不佳。

這如果是上班族,無論情願與否,都得在一定的時間出門,只要在都電 的人潮中推擠一番,精神也會振作起來吧。

即使振作不了,只要移動,縱然不願意,心境也會轉換。就算不轉換,只要待在職場,怎麼樣都得裝出應有的態度。

但是像我這種自由業者,鎮日醉生夢死,生活毫無高潮起伏,就沒辦法這樣了。自由成立於不自由之上。就像沒有拘束,就沒有解放一樣,既然不受他律的支配,若想獲得自由,就只能把一切交給自律了。

這種情況下,加諸與己身的壓力是壓倒性的巨大。

所謂自由業,是空有其名。

對於自甘墮落的人而言,駕馭自己,要比跨上駿馬艱難得多了。

我深深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即使徒然面對書桌,也擠不出半個字。稿紙一直都是空白的,感覺那些數量龐大的空格永遠無法被填滿。

我把手肘撐在書桌上,下巴托在手背上,眺望窗外。

窗玻璃蒙上了一層灰塵,宛如霧面玻璃一般。

窗戶外頭的鄰家庭院那一成不變的失焦景色,與自己朦朧地倒映在上面的臉孔重疊在一起——我覺得我好像就這樣忘我了好長一段時間。

至於那個時候,我衰竭的腦袋慢條斯理地在想些什麼?自己為什麼會變成小說家?寫小說的意義何在?何謂小說?——我想的凈是這類乍見深奧,實非如此,而且得不到明快解答的問題。換言之,我能夠運作的唯一一小部分,全都浪費在無益的思考上了。

我正處於這樣的狀態中。

我聽見玄關門打開的聲音。

瞬間,我心中萌生出後悔。

光靠副職維持不了家計,妻子自春天起外出工作了。所以白天時,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後悔沒有鎖上玄關門,現在的我的狀態是不能見人的。

但是我沒有鎖門,而我人在屋子裡,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裝不在,若是來人呼叫,我也不得不回應。

我思及至此,沒有多久,果然傳來了叫門聲:「有人在嗎?」

「老師,請問關口老師在么?」闖入者的叫聲絲毫不客氣,也沒有歇止的跡象。情非得已,我以應該是倦怠到異常的動作回頭,用緩慢得駭人的動作來到走廊。

走廊看起來比房間更加暗淡,感覺就像瞳孔貼上了一層膜。

是因為光量不足嗎?

「哦……?」

訪客是妹尾友典。

「……關口老師……,您剛起床嗎?」

妹尾把眼鏡底下略微下垂的一雙細眼眯得更細,笑了。然後他確認:「您剛才在睡覺吧?」

「沒有。」

我想聲明我沒在睡覺,卻舌頭打結,模糊不清得發出某種無法理解的不明語言。妹尾再次得意地笑,說:「原來關口老師是夜貓子啊。」誤會終究沒能解開,我放棄說明,帶妹尾進到屋裡。

妹尾難得來訪。

妹尾在只有一名社長、兩名員工的小型出版社擔任糟粕雜誌 的編輯。我雖然算是靠寫小說維持生計,但是因為不僅寫得慢,銷路又不好,所以除了文藝雜誌之外,也到處寫些猥褻的實錄報道來糊口。我使用筆名,也提供稿子給妹尾所編輯的《實錄犯罪》。

「真是稀客……」我總算說出像日語的話來。

「……鳥口呢?」

名叫鳥口的青年是妹尾的部下,平素拜訪這裡的幾乎都是他。

「鳥口最近很忙。喏,就那個算命師啊。」

「哦……」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鳥口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追蹤採訪一個冒牌算命師。

「我記得是……」

我說出口的話極為簡短,不過似乎比滔滔不絕的空洞內容更容易懂。可能是對方會自己揣摩意思來回答我吧。妹尾點了幾下頭。

「沒錯沒錯,那件事愈來愈不得了,我們現在領先了其他出版社呢。誰也沒料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那樣,所以搶先採訪的只有我們而已。」

「哦……這樣啊……」

我不明白妹尾說的那樣是哪樣。我既不看報,也不聽廣播。這幾天以來,我甚至沒有和妻子以外的人交談過。

「然後呢?」我問。

「然後……什麼?」

「呃,就……」

「然後呢」這樣曖昧的詢問,的確會讓人窮與回答吧。

「……你今天是……?」

「我是為了別的事來的。關口老師,你最近有沒有稿子我截稿或是要進行採訪……?」

「呃,這……」

「沒有,沒有是吧?那太好了。」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

「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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