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男 第三章

此事發生在武藏野某村落。

發端乃村內有一大戶人家的獨生女突告失蹤。

失蹤者,乃居住於野方村之農民蒲生茂助之長女阿稻。三年前的明治六年冬季,阿稻突然失去了蹤跡。

蒲生茂助乃野方最富裕之農家,除了米、麥、蘿蔔之外,亦栽種甘藷及馬鈴薯等作物,據說其靠將作物販賣至府內 ,賺進了不少銀兩。

由於原本就是個坐擁大片農地的農家,維新後除務農之外,亦投入當地盛行的蕎麥制粉業,辛勤耕耘下,又累積了更為龐大的財富。

茂助的成功秘訣,在於馭人有方。

即便坐擁廣大農地,若只懂得默默耕稻,算不上什麼才幹。

欲有效利用土地,需要善用技術與人才。而茂助總能不計身分地徵得所需的人才,並適才適所地加以運用。

工匠、商人、甚至身分更為低賤者,茂助均願不分貴賤地加以僱用、平等待之,並將每人分配至最能發揮其專才之處。

采此新穎手法,可謂符合四民同權時代之潮流。

商人擅長數銀兩,工匠擅長製造器物,莊稼漢則擅長耕地。至於其他差事,茂助認為即便是無身分者,日久也應能勝任。

茂助生性和藹,深諳待人之道,不分受雇者及主顧,對其均是景仰有加,讓他得以順利買賣交易,一切均運作得十分順暢。

不過,亦有不少人對茂助的做法感到不滿。

不僅是出於嫉妒,茂助不優先僱用同鄉的作風,或許也招來不少反感。

這反感,或許是出自眾人對身分低賤者根深蒂固的歧視。

尤其對茂助將小屋供其僱用之長吏非人身分者、或居無定所者居住一事,眾人的反彈最為強烈。即便如今國民之間已無大名、下人之別,但多數人依舊因循前幕府時代的風習。僱用町人或許尚能容忍,但怎能僱用原本連個身分也沒有的賤民?雖無人明顯抱怨,但世間的反彈氣氛已是十分明顯。

就某種意義而言,眾人的反彈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維新至今仍未滿十年,此類歧視風氣當然是尚未消褪。

明治四年八月,太政官頒布了以下的法令。

廢穢人、非人等稱,爾後其身分、職業均等同平民——

其條文內容如下:

廢穢人、非人等稱/均編民籍,其身分、職業均等同平民,罷地租蠲免制。

如此一來,原本備受藐視、其身分為社會所唾棄者,也歡天喜地的與農民或城內百姓同樣成了平民。欲定居什麼樣的地方、從事什麼樣的職業、與什麼人成婚,均為其個人自由——太政官是如此說的。

歡迎這道法令者有之。強硬反對者亦有之。即便如此,新政府仍得以繼解放城內百姓後,進一步解放了飽受藐視的階級,在表面上廢除了身分歧視。

不過,成效也僅止於表面上。

如此一來,的確達成了四民平等,士農工商等世襲階級之別是消失了。但即便如此,並不代表人們的生活真起了什麼變化。

莊稼漢仍種稻、工匠仍製作器物、商人仍進行買賣。

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即便消弭了身分差異,職業畢竟無法說換就換。

哪管標榜如何自由、如何文明,人們仍得仰賴原本的謀生手段糊口。在此情況下,貧困者依然是一貧如洗。

不過,即便一貧如洗,能幹活糊口者還算得上幸運。

維新後,某些階層不僅失去了身分,甚至還失去了維生的手段。

這些階層,即為最高位的武士,以及較最低位還更卑微的——賤民。

武士與賤民兩種身分,本身即為職業。

武士們倒還好。即便已非支配階層,但武士們至少還有些許積蓄,並能識字書寫,亦有宅邸可居住。再者,這階層還比任何人都懂得賣弄身段耀武揚威。

被統稱為賤民者,可就辦不到了。

這等人才真是一無所有。

在前幕府時代,這類人的生計尚不及維新後嚴峻。雖為身分制度所摒棄,但這些人至少還持有正規身分之外的身分,諸如長吏非人 、乞胸猿飼 等。在幕府時代,這些也堪稱身分——同時亦是這等人的職業。

但維新後,這類人連原本的身分也遭剝奪。

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取得了戶籍。

但這並不代表這些人就被授與了財產與差事。別說是授與,甚至是遭到了剝奪。分配給這等人的差事,幾乎可說是任何人都幹得來的。

神佛分家、廢佛毀釋 等政策,更是助長了這股風潮。就連諸如山伏修行者等宗教人物,也完全給斷了生計。

乞丐、願人坊主 、與鳥追 ,亦悉數成了一無所有的失業者。

除此之外——

雖已無職,但戶籍仍在。既有戶籍,便須繳納稅金。即便遇上的是窮人,稅吏討起稅來依然是毫不寬待。總之,這剛推行的新制度其實頗為扭曲,個中藏有眾多瑕疵。

自此,這些人的生計變得益形困頓,成為平民後,賤民階層一口氣成了一無所有的貧民,日子反而過得更不自由。除了極少數,這些人不得不遷入各種兇險之處,被迫在較原本更為惡劣的居處與條件下並肩討生計。

茂助似乎毫無歧見,不,甚至可說是積極地僱用了這類人等。

至於茂助的本意究竟是不忍見這些人飽受饑寒折磨的慈悲、亦或出於以更低廉的酬勞僱人的盤算,則不得而知。

不懷好意的鄉親們,似乎泰半認為理由為後者。但即便如此,受雇者對茂助仍是滿懷感激。即便飽受抨擊誹謗,至少茂助似乎沒有任何從事不正當買賣之實。

即便如此惹人嫉妒,蒲生茂助似乎不是個招人怨恨的人物。

該年冬季。

茂助之女遭到神隱 。

事發時,阿稻年方十八。

當時,茂助除農業與制粉業,經營範圍還擴及醬油釀造,正打算大肆振興事業。

隔鄰的中野村已有人著手從事味噌醬油的釀造事業。有鑒於此,茂助起了同當地醬油業者攀親家的念頭。

女兒已到了適合成婚的年紀。

碰巧,在北國又覓得了合適的對象,雙方親事談得十分順利。當然,就事業合作的談判也是大有進展。

正值此時——

事發前不久。

茂助周遭起了一陣騷動。

似乎是手下的碾粉工人間起了摩擦。

由於茂助不以姓氏出身,而是以人品作為僱用的基準,並應工作份量支付薪酬。因此手下僱員中,既有來自山區、亦有來自城鎮、甚至不乏來自他國者。如此一來,即便茂助本人並不抱持任何歧見,僱員之間仍不時要起齟齬。

這起摩擦起因不詳。

起初不過是雙方持續產生言語衝突,後來某方按耐不住而出手,局勢隨即越演越烈。如此一來,原本不相干的局外人也紛紛開始介入,隨著助勢的人越來越多,局面終於演變成了一場劇烈爭執。

此時,正值銀座的煉瓦街 落成時。

這場爭端雖曾一度平息,但雙方怒火併未熄盡,事後依然是爭執不休。隨規模一再擴大,最後終於演變成連當地的地痞流氓都紛紛加入的大暴動。

對此事最感困擾的,莫過於茂助本人。

手下僱員停工,鄉里抱怨連連。茂助雖曾極力勸阻,以防事態驚動官府,但任何努力均於事無補。

到頭來,只得由警保寮 派出捕亡方 ,方得以敉平暴動。

或許是賤民廢止令接連引起暴動或起義,當局對此等事件絲毫不敢大意。

最後,共有五人負傷,八人被捕。

茂助也受到嚴厲譴責,被迫支付罰款。再加上來自鄰近鄉鎮的強烈抗議,逼得茂助不僅是掀起事端者,就連其他甫晉身平民者,皆得悉數解僱。

到頭來,這場暴動讓原本幾已談定的親事也就此告吹。

畢竟在此情勢下,成親的氣氛早已煙消雲散,對方也在不知不覺間迅速疏遠。

茂助也只能感嘆無緣,就連原本盤算的新商計也因此被迫放棄。

就在此時——

家中千金突然失蹤。

當時由於人手不足,家中成員變得更為忙碌,就連阿稻也得幫忙照料家事。

當日,阿稻也是打一大清早便忙個不停,後來出門打水,就此失去蹤影。

直到傍晚,家人才發現阿稻失蹤。

第二日、第三日,阿稻均未返家。

究竟是落河溺水,抑或遭人誘拐?三日過後,此事在村中掀起一陣騷動。

眾人紛紛將暴動之事拋諸腦後。畢竟茂助原本就不是個惡人,一家還是自前幕府時代延續至今的望族。至於其女阿稻,更是眾人公認的溫柔姑娘。這下全村悉數動員,鳴鐘擊鼓入山尋人。

此時,亦有不少人推測阿稻或許是為難忍婚事告吹之苦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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