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黃昏時分,一白翁——亦即山岡百介於緣側納涼時,端來涼茶的小夜一臉淘氣地說道:
「瓦版上提到了——那妖魂尋仇一事哩。」
「瓦版?」
該說是報紙罷,小夜說道:
「記得上頭寫著——池袋村奇案,遇害者於傳有蛇靈盤據之蛇冢慘遭蛇吻。至於伊之助先生的平日惡行,以及往昔的幾樁悲劇,可就絲毫未提了。依這寫法看來,似乎是讀者既可視之為意外死亡,亦可視之為妖魂尋仇。」
噢,原來如此,百介啜飲了一口茶。
這哪是一句原來如此就能應付的?小夜說著,朝百介身旁坐了下來。
「你指的是?」
「老爺就別再裝傻了,行么?」
「裝傻?」
「哎呀,老爺這是把奴家當什麼了?百介老爺也別成天窮扯謊,都這把歲數了,還是多積點兒陰德罷。」
「我有哪兒扯謊了?」
扯謊就是扯謊,小夜說道:
「即使是出於善意,謊言終究是謊言。要想唬人,也不必連奴家都想唬,老爺就快把真相說出來罷。」
「真相——?」
百介舉目望向益發黯淡的夕陽餘暉。
當日。
百介首度委託又市設局。
——如此下去,娃兒恐小命難保。
當時是這麼想的。
看見阿里的遺體時。
百介一眼就看出,人分明不是教蛇給咬死的。
顯然是遭人毒殺。
而且,兇手還不是個門外漢,使用的是注入毒物的特殊兇器。乍看之下——的確極易讓人誤判是死於蛇吻。
不過……
阿里身上的咬痕竟是在頸子上。除非事發當時是躺卧屋外,否則在這種地方,理應不可能讓蛇從這種角度給咬傷。依這咬痕判斷,若不是有人悄悄從背後逼近,就是正面強擁——再以兇器戳上的。
不論是傷口的形狀,還是皮膚變色的模樣,都明顯異於毒蛇咬傷。如此看來,不久前才過世的伊佐治,似乎也是——
遭人殺害的。
百介如此判斷。
那麼。
下一名犧牲者,若非伊佐治的稚子伊之助,就是其弟齋七。
阿里的葬禮尚未結束,又市便出現在百介眼前。
聽聞先生召喚,小的立刻拋下手頭雜務,飛快趕來——又市說道。
聆聽百介敘述全事經緯,又市似乎便掌握了案情。略事思索後,馬上開始設起了局來。
設局——?小夜問道。
「沒錯——設局。就在那座祠堂內。」
「設的是什麼樣的局?」
「這回設的是……」
——一個引蛇前來的局。
又市如此說道。
——也可說是個以毒攻毒的局。
——蛇若負傷,便將極力尋仇。
「蛇生息於陰地,性好陰氣,亦習於報復。尤其是身受重傷時,更是有仇必報——當時,又市先生如此向村民解釋這起妖魂尋仇事件的真相。」
「這說法——眾人真能接受?」
小夜一臉訝異地問道。
「是呀——」
百介又開始覆誦起又市當年的一番話。
也不知是何故,雖已是陳年往事,回想起來竟依然是記憶猶新。
——蛇自古便為執念之化身。
——遇人將之驅出草叢,便將朝其眼吐入毒氣,使人卧病不起。
——遇人將之斬首,便將鑽入鍋中,以食毒加害於人。
——凡此種種,皆因未根絕其命使然。
——蛇可察人心中遺念,並循此念前來。
——即便知其道理者,亦難根絕此患。
——不僅蛇可循念報復,人若心懷惡念,必將遭逢惡報。
「又市先生亦向眾人解釋,伊三郎先生遭蛇咬後,曾奮力將蛇自頸部剝離,並將之再度塞回石箱、蓋回蓋子。此時,蛇身便為箱蓋所夾傷。從此,由於為箱蓋所夾動彈不得,此蛇便在無人救助、亦無人斬殺的情況下,活了三十餘年。」
「意即,這條蛇並未成為該村之守護神?」
「不,此蛇的確遵循伊三郎先生之遺志,庇佑了村落。只不過,依然未忘卻教自己身負重傷之恨。」
哎呀,小夜神情更形訝異,一臉不解地說道:
「奴家怎感覺這道理似乎說不通?」
這感覺老夫也懂,百介笑道。
當時,百介也曾如此納悶。
但其實,此事一開始就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御行又市表示蛇雖庇佑了村落,同時又從未遺忘對伊三郎的恨意。
「蛇尋仇之心足可禍延七代。又市先生曾言——蛇雖困於冢頂,但仍靜待伊三郎先生之子、亦即伊佐治先生有了子嗣,其後並於伊佐治先生長成至與伊三郎先生同樣歲數時,再施妖力殺之。若置之不理,三十多年後,待伊之助先生有了子嗣,並長成至與亡父同樣歲數時,禍端必將再起——」
齋七當時的神情,百介至今仍無法忘記。
本人絕不願再痛失任何至親,齋七泣訴道。
伊之助雖為家兄之子,但本人對其視同己出,亟欲妥善扶養,以慰家兄在天之靈。無論如何,還請法師為本人想個法子,齋七向又市如此懇求。
果真是個憨直的大善人。
為此,又市自江戶召來一位佯裝木工的同夥,即事觸治平。
接下來——
便建造了那座藏有設局玄機的祠堂。
奴家就是在問老爺,其中設的是什麼樣的局呀,小夜賭氣說道。
「什麼樣的局?其實這玄機也沒什麼大不了。那祠堂不過是在正牆右側近地表處,設有一扇小小的暗門罷了。」
「暗門?難不成——?」
不不,沒等小夜把話說完,百介便否定道:
「這扇暗門,人是過不了的。此門極小,約僅容個頭矮小者探入上半身。與其說是道門,毋寧說是扇窗較為妥當。其實闔上時看似壁板的一部分,乍看之下極難發現。若未經綿密探查,不知情者必難察覺此處實有蹊蹺。畢竟在這種地方安插這種機關,通常是無意義的。」
「是呀。這道暗門是做什麼用的?」
「噢,像這樣。」
百介回想著當時的情況,比出一個探手入門的動作說道:
「只要如此一探,便能將手伸入窩中。」
「窩?就是那原本就存在的窩么?」
「沒錯,就是嵌有那隻石箱的窩。如此便能掀開箱蓋,亦可將石箱自祠堂內搬出。」
「為何要將石箱搬出祠堂?」
「不搬出來,便無法照料。」
「照料——?指的是供奉神明么?」
「是的。事實上,這道暗門乃是為了照料藏在石箱內的蛇而設的。」
蛇——?小夜剎時啞口無言。
這姑娘的確聰敏過人,但真相似乎仍遠遠超乎她所能意料。
「箱內果真有蛇?」
「不,箱內本無蛇,是被人給放進去的。」
「放進去——是誰放的?」
「是又市先生所放的。想必原本石箱內放的,其實是其他東西。又市先生並向齋七先生下了如下指示。」
——此符。
——乃可驅妖封魔之陀羅尼護符。
——爾後,必將蛇神封於祠內供奉之。
——除冢守一家外,任何人均不得接近此祠堂。
——冢守一家則須於來迎的同時……
——日日供奉神酒香燭。
——此外……
「除神酒、香燭之外,春分至冬至間,每日均需放置『生餌』於石箱內。此事絕不可為他人所知——此外,期間每逢巳日 ,便須將箱中之蛇神釋於『沼澤』——又市私下向齋七如此囑咐。」
釋放?小夜驚呼道:
「意即,把蛇神給放走?」
「沒錯,正是如此。並且,還得於當日『捕來另一條蛇神置入石箱中』。」
「另一條蛇神——」
小夜雙眉扭曲,一臉苦思神情。
「也就是『換上另一條蛇』之意?」
「沒錯,正是換上另一條蛇。」
「如此做的理由是?」
「為了讓蛇神永遠存活。」
「噢?」
聞言,小夜不禁兩眼圓睜。
「又市先生宣稱,唯有將負傷之蛇封印其中,詛咒方能收效。故此,一旦傷愈便應釋放。但如此一來,冢內便無神守護村眾及冢守一家,故此,釋放後須以另一蛇神替換之——」
呵呵,小夜罕見地露出了年輕姑娘該有的神情問道:
「意即——百介老爺至今所說的,凈是——表面上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