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第五章

當時,山岡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打開話匣子。至於又市腦子裡在盤算些什麼,百介根本無從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為天行坊,百介還是一聽便可猜出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倆,便是混入群眾間博取信任,隨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憑著一副三寸不爛之舌,便能以欺瞞、誆騙、脅迫、勸說行威脅利誘之實——憑這渾名小股潛的御行一口舌燦蓮花,要將純樸村民玩弄於指掌之間,根本是易如反掌。

雖然不過是個小藩,但又市曾有過順利誆騙整個藩國的經歷。看來這回又市又為了某個目的,打算混入這村中操弄村民。不過——

就百介所見,這村裡堪稱和平。

當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這局外人難以察覺的問題。像村莊這種聚落,總會有某些地方帶點兒封閉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難以發現真相。不過,也有些地方是非得從外頭才能瞧見的。譬如人若是窩在家中,根本無法發現屋樑歪了。像這種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覺。

或許——這也算得上是一股氣氛罷。

有時周遭出了問題,即便不諳詳情,亦能隱約感知。痛苦、傷悲、失落等情緒——即便再如何掩飾,也會為人所察覺。畢竟此類情緒,有時可能轉化為看不見的氣味、或聽不見的悲鳴。

不論生活如何貧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難以為外人所察。這回又市潛入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沒錯,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確有能力修補人心破綻。但一塊沒穿孔的布,根本就無處需要修補。唯有金錢物資能夠解決貧困,而這並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難道這村中其實潛藏著某種難以察覺的問題,只是百介無法感知?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百介敲下了這棟村外小屋的房門。

先生好——

出乎預料的——雖然百介並未預料到什麼,又市僅回以一個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還普通得過了頭。

先生怎會在此處?為何來到此地?又市並未如此詢問,而是應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將來訪的態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臉納悶地說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難道小的如此好認?」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認——倒是,先生為何來到此地?」

還不是來耍些除魔降妖的伎倆?又市回答:

「是這兒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謂是心誠則靈,只要心懷信仰,哪怕是泥菩薩也能當成神。別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眾眼中,也可以是個法力高強的六部法師。倘若對方深信不疑,只要籌措得當,尋回失物或治癒疾病都不會是難事。小的這回不過是來充當一個即使毫無法力,也能為人消災除厄的六部法師罷了。」

「充當——?」

也可說是來贖罪的罷,又市笑道:

「平日憑這張嘴把人給騙得團團轉的,還幹了不少齷齪勾當。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爾幹些教人感謝的事兒,或許也不壞——噢,請進請進。」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見鋪有木頭地板的屋內空無一物。

「雖說這回乾的仍是誆騙,但至少教孩兒夜裡不再號啕大哭,甚至教老軀再度挺直了腰桿兒——總之,教人心懷感謝,至少不算是壞事兒罷?」

「這——的確不算壞事兒。」

當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額銀兩,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當。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勞。不——又市絕不是靠這種勾當詐財的惡棍。

不消說,又市畢竟是個不法之徒,有時當然不惜詐欺、勒索、強奪。

但他這麼做時,不過是將這些勾噹噹做達成某種目的的手段。時至今日,百介仍未見過他憑藉此類郎中勾當斂財。想必又市若有意願,也不必設下什麼複雜的局,光憑一副舌燦蓮花便能賺進填滿好幾座財庫的銀兩,但不知何故,他從沒這麼做。別說是財庫,又市就連個像樣的窩身之處也沒有。從他過的日子看來,和金錢幾乎可謂無緣。

不過,這並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長算計錢財使然。

這小股潛每回都不忘收取相應的酬勞,絕不白費工夫,總記得拿到自己該拿的。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錢財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絕不幹僅動張嘴便能掙錢的勾當。

只不過,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誰所託。

目的也教人無法參透。

其實,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見的助人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兒。

雖然仍是誆騙,但若真能救人,那麼說這類謊也不失為一個權宜之計。

不過,百介依然無法全盤相信又市這番解釋。又市這人理應不至於為惡,但雖不為惡,肚子里也不可能沒在算計著些什麼。

一如村眾,百介也常為又市所欺騙。

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誰不願相信?此處先前的慘狀——先生應該也有耳聞罷?饑饉席捲了全國百姓,不只是北林,這一帶的景況也相當悲慘。甚至連大坂街頭都有饑民餓死哩。」

「就連大坂——也無法幸免於難?」

整個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說道:

「相較之下——江戶可就幸運多了。通常並不至於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帶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煉獄。稻穀歉收或漁獲匱乏,都可教人餓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帶,卻有一小撮人仍過著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這些傢伙宣稱是為了收取將軍下詔徵收的回米 而大肆搜購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儲存僅足以填飽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獄——生意人也忙著囤積稻米,漫天喊價——自己則繼續過奢華的日子。天下鬧饑饉大家都曉得,這等人非但見死不救,還一味強取豪奪,這教百姓要如何過日子?」

這情況——百介的確是略知一二。為政者對饑饉毫無因應政策,曾引起不少詬病抨擊,甚至曾為幕府臣子的大鹽平八郎也為此舉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記憶猶新。

本國已是越來越鬆散了,又市說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 所言果然不假。看來,本國政體即將土崩瓦解。較之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種油菜籽、木綿、以及釀酒頗為盛行,這類東西均可上市銷售,哪管時期如何艱辛,百姓理應也熬得過去才是。不過,其他藩國也不是傻子,近日開始有些僅限藩內專賣的物產,大坂市場上銷售的貨品因此半減。長此以往,若是繼續依原本的法子做買賣,獲利也要減半。就連百姓都不難察覺,商貿的道理已有所改變。」

——原來如此。

這國家已是形將瓦解。

外側情況越是危急,內側的健全更是與之形成強烈對比。

「人人內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應該有所信仰——?」

又市並未點頭,只是摸了摸腦袋。

「正是這麼回事兒。」

這個假六部坐在設於木頭地板正中央的地爐旁,一臉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請先生千萬別讓村民們知道——小的在江戶是個名聲響亮的小股潛,擅長詐術的不法之徒。否則好不容易靈驗的『法術』,也要完全失靈了。」

「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這回話也不能多說。

因此,小的對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說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還請先生務必助小的圓這麼個謊。」

「圓謊?」

先生會在此地滯留一陣子罷?又市問道。

「噢——的確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來到此地了,若就這麼折返,似乎有點兒奇怪。而且,也實在不好意思再回頭叨擾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時又返回一文字屋,應該只有臉打個招呼就回江戶了。畢竟百介已經無所事事地返回大坂,當了好一陣子食客了。

此地雖無客棧,又市繼續說道:

「——不過,小的可與庄屋打個商量。這位庄屋之父對奇人特別感興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戶對小的多所關照的戲作者,庄屋之父肯定樂意為先生提供住處。」

「難、難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個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現在可真是愛笑。

在京都時卻是那麼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麼時候起了什麼樣的變化?抑或他只是為了什麼目的在強顏歡笑?

反正百介絕不可能參透。

「小弟撰寫的不過是些考物 ,稱不上戲作者罷?」

這哪有什麼分別?又市說道:

「在這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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