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第十六章

一行人離去後——

一白翁,亦即山岡百介,依然一臉茫然地沉浸於四十年前,在那奇異的島嶼上親身經歷的回憶中。

約莫過了半刻,小夜為他送來了升酒。

百介先生可真會胡謅呀,小夜先是朝百介短短一瞥,接著便如此說道。

「老夫有哪兒胡謅了?」

「當然是胡謅呀——那甲兵衛『根本就沒死』罷?那些惠比壽像也並非轉紅,而是教誰給抹紅的罷?再者,那幾名奉公眾也不是死於切腹罷?」

別再說了,百介制止道。

沒錯,一切都是又市所布下的局。

受回船問屋之託登陸島上的又市與德次郎,目睹甲兵衛那連孩童都能無情慘殺的模樣,頓悟此地的情況已惡化到無以復加。兩人發現——

若不將這條紅鰩給沉入海中——

別說是甲兵衛,還真的是整座島嶼都將湮滅。

兩百五十名村民也將悉數滅絕。

因此,先由德次郎使出障眼法,將奉公眾們自寶殿中拐騙出來。雖不知他使的是什麼樣的伎倆,但據說奉公眾們的身手決不遜於武藝欠精的武士。

事實上,此四人才是以暴力綁架全島的元兇,甲兵衛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雖已淪為徒具形式,但套一句歐美諸國的說法,奉公眾其實是個同時具備司法與立法兩種功能、甚至還擁有軍事力量的機關。事實上,制定並以強制手段維護誡律的並非戎家歷代島主,而是奉公眾。

強逼甲兵衛進行性行為的四名奉公眾,應是受了放下師的幻術所惑,悉數墜海身亡的罷。因為——數日後,四人的屍骸全都回到了事代灣。

而且,當然全是漂回來的。

奉公眾們一離殿,甲兵衛便乘機逃了出去。不過,這其實又是個陷阱。將惠比壽像的臉孔抹紅的,其實就是又市。

又市以鈴聲巧妙地誘導甲兵衛,讓他逐一看見自己搶先一步抹紅的惠比壽像。這教甲兵衛驚愕不已,只能四處竄逃。

布這回的局,其實並未耗費這小股潛多少力氣。

但星星之火畢竟可以燎原。一口氣失去了奉公眾、番頭、以及次任島主,教島民們大為惶恐,只得四處搜尋島主甲兵衛,為此如幽魂般在島上到處徘徊。島民們從來沒起過一絲殺害甲兵衛的念頭。

但在甲兵衛眼中,緊追其後的島民們要比什麼都來得駭人,甚至可能將島民看作紅面惠比壽化身而成的妖物,嚇得甲兵衛為此竄逃了一晝夜。接下來……

戎島便如此崩毀於一夕之間。

事件經緯看似如此。

翌朝,大伙兒在岸邊的戎祠中找著了甲兵衛。

不過,甲兵衛人還活著,卻是完全痴呆了。

百介趕赴現場時,見其已是廢人一個,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

即使被抬到了沙灘上,甲兵衛依舊是動也不動。

又市於其鼻頭舉鈴。

鈴,地搖了聲鈴。

——御行奉為。

聞言,戎甲兵衛先是高聲吶喊,旋即開懷地放聲大笑了起來。

當時自己是何等震驚,百介至今仍記憶猶新。

甲兵衛放聲笑了不知有多久。即便眼神茫然、手腳鬆弛,甲兵衛還是持續大笑,活像是為了討回這輩子少了的開懷。

這下——

聞其笑聲,島民們陸陸續續聚集到了海岸邊。最後,世話眾們抬轎現身,眾人合力將已是有軀無魂的甲兵衛抬入轎內——就這麼返回寶殿去了。

到頭來……

到頭來,什麼也沒改變。

島上的情況,一點兒也沒改變。

但自此之後——

似乎就沒人再無謂地遭到殺害了,至少這也算是件好事兒罷。阿又,你說是不是?德次郎說這番話時的失落神情,百介至今仍無法忘懷。

而無言以對的又市那一臉落寞。

他那白木綿行者頭巾隨海風飄逸的模樣。

以及自偈箱中拋撒出的大量紙符緩緩飄落海面的光景。

百介至今亦是無法忘懷。

——那座島……

到頭來,那座島是如何了?小夜問道。

百介僅回以一臉苦笑。

「哎呀,百介先生,何苦連奴家都要隱瞞?」

「老夫豈有任何隱瞞?又市先生將寶物分配予島民的確屬實,平均儲糧亦是屬實。至於後來的情況,老夫可就不清楚了。又市先生表示,該島之命運應由島民自行決定,老夫亦深感贊同。吾等能做的,僅有告知島民海中小徑逢滿月便會浮現一事。」

「那麼,島民們後來是如何了?」

「完全不知。或許在吾等離去後,島民們也選擇離開戎島、抑或決定繼續留下。不過,小夜姑娘……」

百介啜飲了一升酒。

「約莫兩年前,老夫曾託人前去造訪男鹿。事後聽聞——」

戎島——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連入道崎的洞窟、鳥居、神社,亦悉數不見一絲痕迹。當然,無人記得這些東西曾經存在。僅有幾人聲稱,曾於滿月時望見海中浮現些許小徑痕迹。

可見……

那座島果真是條紅鰩呀,百介說道。

小夜笑了起來,看來僅將這番話當成了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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