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第十章

三名盜賊就這麼成了三具教人不忍卒睹的死屍。當天就被葬在寶殿旁的一座墓地里。

甲兵衛親手在工匠眾所製作的古怪牌位上記下了三人的名字,並將之擺到福藏中的牌位群最前頭。

接下來——這場酷刑烙印在原本就比誰都怕看見殘酷景象的百介腦海里,成了長年揮之不去的地獄景象。

島上的生活極為單調。

身為貴客,百介在島上的行動可謂無拘無束,若是肚子餓了,也隨時都能享用三餐。雖然飯菜多半是以稗米或穀子為主的雜糧飯,配上湯、根菜、以及一份海產,絕對稱不上奢華,但已算得上是應有盡有。雖是鄉下的粗茶淡飯,但也不至於不合口味。

只不過——添了百介一個,下層島民們所能分配到的食糧想必也隨之減少。

雖然如此,眼見島民們如此親切招待,百介亦不敢婉拒,但總是會感到心疼。只是人要活命,終究得填飽肚子,百介也只能把飯菜給吃下。

同時,感到鬱悶非常。

這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百介找不到任何法子逃離這座島嶼。

島上沒有半條船。即便找得到,也無法乘船離開。由於強勁海流沿島嶼周遭注入海灣,故自海灣是毫無可能出海,畢竟無法逆流操舟。此外,除了海灣內側,整座島嶼亦無海灘,幾乎都是斷崖絕壁。即便能自斷崖放下一艘船,亦是不可能劃得出去——只能任憑環島海流給沖回海灣內。而且自左右兩側注入海灣的海流,還在灣口處形成漩渦,看來和曾在阿波見過的鳴門漩渦同樣洶湧,想必是十分強勁,絕非小船所能招架。

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條小徑。

不分晝夜,百介都會走進寶殿內的庭圜,自柑桔林簇擁的石階上眺望海中小徑。

的確可見看似道路的隆起,想必水深不至於超過自己的身高。記得自己登陸時,水深大概僅及自己的腰際。

不過……

即使水深僅及腰際,倘若小徑沒浮出海面,若是行於其上,只怕也要教海流給沖走。

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百介想得到的,僅有三種選擇。

一是以貴客的身分,在此無為度日,直到老死。

二是向甲兵衛輸誠成為島民,選擇某個階層加入,拋開情感、放棄嬉笑、默默勞動只求糊口。

三是縱身入海,再次被衝上海灘,成為甲兵衛的財產——

然後再像那伙盜賊般遭人百般凌辱折騰,最後像個垃圾般被處刑殺害。

這情勢當然要教人鬱悶不已。

由於無法下定決心,百介僅能鬱悶地在島上四處徘徊,見到貧民們毫無笑容地過著貧困的生活,更是教百介益發鬱悶。

至於甲兵衛。

這陣子的脾氣似乎也不太好。

總是抱怨島民們無趣,隨時隨地刻意挑人毛病。遭甲兵衛斥責者,悉數活不過翌日。

除了奉甲兵衛之命當場自裁者之外,其他死者——亦即激怒甲兵衛者,似乎都由奉公眾行刑殺害。

只為了保全甲兵衛的權威。

只了維護島內的秩序。

這就是支配這座島嶼的誡律。

百介根本無從質疑。畢竟此乃本島法規,亦為本島之倫理。

受甲兵衛斥責、詰問者,翌朝都會于海灘上的惠比壽祠內曝屍示眾。但島內根本沒有任何惹甲兵衛生氣的理由。島民們對甲兵衛悉數是絕對服從,因此甲兵衛每次發怒,都可說是刻意找碴,諸如斥責某人走路姿勢不對,或是一張臉教人看不順眼——但即便僅是如此芝麻蒜皮的理由,被挑上的都是死路一條,而且從未有人試圖違抗。

而每一具屍體臉上,都是一臉燦爛笑容。

島上唯有死時方能嬉笑——

吟藏所言果然不假。這些人大概是在被殺害前,奉命擺出笑臉的罷,可說是邊笑邊死的。

死時顏如惠比壽

凡人至此均不復還,均不復還——

原來這首歌句句都是事實。

戎島上的居民,死時悉數是一張惠比壽般的神情。

約一個月過後。

甲兵衛開始變得更為殘暴。

甚至下令以鐵板烤殺島民。

即使此時的百介已開始習慣島上種種不合條理的古怪誡律,聽聞此事時仍大感震驚。為何要烤殺無罪的子民?難道他把這種事當成樂子?

不過。

聽到這道命令時,吟藏依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聲「遵命」,他的毫無表情,又一次教百介感到毛骨悚然。不論在什麼樣的常識下生活,人畢竟還是有血有淚,按理吟藏也應是如此。

遺憾的是,百介絲毫感覺不到半點人情。

當晚——所有島民群聚鯛原,被迫觀看這出殘虐至極的古怪戲碼。首先,將自生產性最低的福揚眾中選出一名犧牲者。

環視過井然排列的島民後,甲兵衛指著一名男子說道:「你。」

此人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定了生死。但這名男子並未掙扎,亦未試圖逃離,更沒有跪地求饒,而是心甘情願地走上前來,有氣無力地鞠了個躬。

鐵板已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

在烈焰烘烤下,鐵板開始冒起騰騰熱氣。

男子動也不動地站在鐵板前方。

坐在甲兵衛身旁的百介再也耐不住煎熬,不忍地垂下了頭。世上怎會發生這種事?百介一心只想逃離,甚至不惜縱身投海。

「叫這傢伙的父母妻小出來。」

甲兵衛向吟藏命道。

不出多久,一個年邁的老婆婆和一對瘦弱的母子便被揪了出來,坐向甲兵衛前方。

「行了。你,坐到鐵板上。」

是,男子低聲回道——

旋即朝發燙的鐵板上一坐——

也沒聽見半聲哀號。

「如何?燙不燙?夠燙么?」

是,只聽見男子如此回答。百介緊緊閉上了雙眼。

要觀看這種場面,真不如死了算了。

「夠燙了么?那就給本公躺上去。你是想躺,還是不想?可記得那名盜賊完全不願躺上去?還號啕大哭地直掙扎。不想是罷?噢,難道你並不會不想?為何不違抗本公?」

為何不違抗本公?甲兵衛怒斥道。

只聽到陣陣駭人的燒灼聲,男子是一句話也沒回。同時——一股刺鼻的焦味直朝百介的鼻頭撲來。

場面直催人作嘔。

此時,還聽到甲兵衛以卑劣的語調說道:

「喂,你兒子就要被烤死了。」

好好瞧瞧吧,越烤越焦黑哩——一個人怎說得出這種話?

「如何?不想看么?噢,並不會不想?難道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被烤焦么?如何?回答呀,快給本公回答!」甲兵衛怒斥道。

沒有任何人回答。想必這一家人全都把腦袋別了過去罷。

當然不會不想。

太無趣了!甲兵衛提高嗓音怒罵道,接著便站起身來補上一句:你們也給本公死!旋即快步走上轎子,打道回府。

百介再也按捺不住。

這下也站了起來,高聲吼道:

「各——各位還是人么?這未免也太沒有天良了。大家怎能眼睜睜地任憑這種事發生——?」

奉公眾立刻站起身來,架住百介的兩腕。

「凡是人,悲傷時就該哭!開懷時就該笑!遇上不想做的、或不該做的事兒就該回絕。為何還要——?」

百介硬是被架離了現場。

「為何各位還……?」

突然間。

百介看見犧牲者的家屬回過頭來,竟然悉數是面無表情。

剎時,百介感到萬念俱灰。

而且——鐵板上被烤得通紅的焦屍——

竟然是一臉笑容。

「嗚哇哇哇哇丨」

百介甩脫奉公眾的控制,快步賓士而去。

內心感到一陣椎心刺骨的傷痛。

百介漫無目的地往前跑,對生命已是厭倦至極,因為在此地什麼道理也說不通。

而且,什麼人也救不了。

不,應該說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心懷獲救的期望。

放棄了求生的期望者,是絕無可能得救的。

百介在沙灘上跑著。

到處都飾有惠比壽的雕像。

惠比壽。惠比壽。惠比壽。

——這算哪門子福神?

——還在笑個什麼勁?

百介在沙灘上疾馳,跑上了坡道,跑進了戎屋敷的庭園,來到了蛭子泉。可憎哪,可憎,一切都顯得何其可憎,自己哪能在這座島上活下去?

一切都顯得何其可憎。

這下——

百介起了投海的念頭。

他撥開柑桔林,爬上了石階。

抬起頭,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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