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第七章

山岡百介——

山岡百介大人,一聽到百介報上自己的姓名,迴廊上的男子便不帶任何抑揚頓挫地復誦道。山岡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後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們也齊聲復誦道。

歡迎大人蒞臨本島,男子以畢恭畢敬的語調說道。女子們也劃一地行禮如儀。

「膽、膽敢請教——」

「已有許久未有貴客蒞臨,想必主公必將甚感歡喜。還請大人在本地安心滯留。」

百介感覺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給捉來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難道不是那傳說中的島嶼?

此處難道不是那僅能自貫穿入道崎斷崖的石窟中望見,連當地居民亦不曾聽聞的謎樣島嶼?難道不是那終年為濃霧所籠罩,從海上、陸上均不可見,為不可思議的海流所保護,不僅船隻難以接近,就連飛鳥亦不能及的孤島?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真實感。

這下就連自己為盜賊所挾持、被拋入海中、九死一生地來到此地的經緯,感覺似乎都是如此虛幻。

等待百介回答時,男子雙眼眨也沒眨一下,女子們也悉數靜止不動。

小弟——雖然起了個頭,但到頭來百介還是沒能繼續說下去。畢竟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男子再度問道:

「大人——可是走過來的?」

「小弟為凶賊所挾持,並被投入海中——」

「是么?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頭罷?」

請隨小的入殿,男子指著迴廊中央一座階梯說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腳步,畢竟這下已經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若要回頭走下階梯,那條海上的小徑如今應已完全沒入海中。不過——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駐足,因為百介這才想起自己渾身濕透,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寶殿。只見那座階梯顏色泛白,木紋亦頗為模糊,看來應是以流木製成的。

「噢——小弟這身模樣,豈敢……」

「有請貴客入殿。」

男子以同樣的平靜語調復誦道。這下百介可開始困惑了。自己渾身濕漉漉的,他難道看不出來?

——難道是在試探我?

百介心想。

不過,若真是試探,究竟意圖何在?

即便——百介就這麼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頂多也只能責怪他這身濕答答的行頭把寶殿給弄髒罷了。

——除此之外,還能把他給怎樣?

那麼,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這下他開始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他們究竟是誰?

是人么?

若是人,這反應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會是什麼?

這是座連鳥也飛不到的孤島。這種地方根本不會有幾個人上岸,不,甚至連接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舊不改。

女子們也依然連頭也不敢抬。

若是人,哪可能是這種反應?較之常人,總讓人覺得他們是不是有哪兒不正常。百介眼前這群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請大人別再為難小的了,男子說道:

「大人若不願入殿,可就是違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確如此,女子們也附和道。

「若是不從,將會如何?」

「率先發現貴客者。」

「顏面將如惠比壽。」

「顏面將如惠比壽。」

「顏面將如惠比壽。」

站在最旁邊的女官行了個禮。原來她就是第一個發現百介的女官。雖然樣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於個個面無表情,這群女官們實在是教人難以區別。

男子迅速地轉頭望向女子們說:

「咱們上奉公眾那兒去。」

是,女子們依然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接著便沿廊下深處走去。男子也同樣轉頭離去,彷彿渾然忘記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請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請問,那位姑娘將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顏面將如惠比壽,究竟是什麼意思?

「此乃本島之誡律。」

男子回道。

請稍後,小弟隨各位進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難以壓抑的內疚驅策下,慌忙跑上了階梯。

恭請貴客入殿,男子回過頭來說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來了。晉見主公前,還請貴客先沐浴凈身、換身衣裳。」

說話時,男子的臉頰依然是動也不動,但嘴巴可還是一張一闔的。

看得出他並不是僵住了。

「這兒——可就是那位戎——?」

「此處即為戎家寶殿。」

男子回答道,看來應該是一座神殿。外觀雖然陳舊,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頗為講究,絲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兩側均圍有細細的注連繩,上頭系有狀似人臉的怪異御幣。

這些御幣和從前在四國看過的頗為相像,但仔細觀察,便能看出這些御幣乃是模擬惠比壽的臉孔雕制的。

看來這兒應該是個祭祀戎神 的神社罷,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動的過程中,男子始終保持緘默,女子們也是一臉嚴肅地拖著步伐跟在後頭。被領到澡堂的百介帶著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著便換上一行人為他準備的單衣。

接著,便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裡頭已備妥酒菜。

一座陳舊的惠比壽雕像坐鎮壁龕,房間四角悉數飾有小型的惠比壽像,就連酒器都施有描繪惠比壽的細緻裝飾,舉目所及凈是惠比壽。

毫無興緻飲酒的百介只能呆坐房內。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現身,引領百介來到了寬敞的座敷。

許多女官等距排列於將紙拉門悉數拆除、至少有百疊以上的寬敞座敷兩側。座敷外鋪有木板的房間中,左右板門、窗後方各坐著兩名頭戴彩色烏紗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動也不動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處看似床間的區域被布置得宛如祭壇,上頭安置著一座碩大無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壽像。

而在惠比壽像前方不遠處。

亦即祭壇正前方,鋪有一塊碩大的坐墊,一名男子正盤腿坐在上頭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約五十好幾,膚色黝黑、頭頂光禿。

他身披一條被子,上頭還罩著一件漁夫船東愛穿的長棉袍,雙手環抱胸前。兩名女官隨侍其左右,將餐盤上的飯菜送進他的口中。

只要他一張口,女官們便戰戰兢兢地以筷子將菜肴夾進那張滿口黃牙的嘴裡。

他的這身打扮,和這地方還真是不對盤。

百介原本以為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應該是個作朝廷高官或神主打扮的高貴人物,但眼前這名男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身分高貴,反而還顯得頗為粗野。

不,這光景之所以古怪,或許是因為這粗野男子的模樣、與眼前每個人的舉動顯得是如此格格不入。雖然個個面無表情,但女官們的動作活像是在餵乳兒吃飯,一個剛毅的中年男子,理應不該受如此待遇。但此人臉上毫無羞怯,亦不見一絲喜色,只是一臉理所當然地默默用著餐。

稍早領百介入殿的男子畢恭畢敬地走上前去。

旋即行了個將額頭貼向榻榻米上的叩首禮。

「容奴才稟報。」

「說罷。」

男子以宛如打呵欠的口吻回道。

「容奴才向主公稟報。此位——便是這回的貴客。」

「貴客!?」

男子高聲喊道,菜肴紛紛從嘴裡撒了出來。

「他可是走過來的?」

「乃自蛭子泉後方上岸。」

「是么?」

男子撥開朝自己嘴邊伸來的筷子,起身說道:

「是么?所以他是走過來的?那麼,他就是貴客了。而且是本公這代的頭一位貴客。」

只見踩著地鋪,一腳踢開低頭跪拜的男子,手撩棉袍走到了百介面前。

「本公乃戎島島主,戎家第七代當主,戎甲兵衛。」

他以一如其扮相的粗野嗓音說道。

「小弟名曰——」

山岡百介,來自江戶京橋——話畢,便行了個叩首禮。

「歡迎歡迎,歡迎山岡先生蒞臨本地。打從本公懂事以來,先生應是首位來訪的貴客才是。吟藏,是不是?吟藏——」

主公所言無誤。被喊了幾次後,吟藏——亦即將百介領到此處的男子也沒抬起貼在榻榻米上的腦袋,只是將身子轉了個方向回答。

「是么?本公果然沒記錯。那麼,山岡先生,就請先生在此地好好地待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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