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第六章

或許該為自己暈了過去感到慶幸罷。老夫並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陣子。

是的,老夫並不擅長游泳,因此落海時還以為自己這下必死無疑。噢,也不是出於覺悟,而是老夫生性膽怯,因此該說是死了心罷。但胡亂游個一遭,卻也僥倖地撿回了這條命。

沒錯,否則在水中胡亂踢腿,按常理應該不出多久就會溺水才是。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島嶼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島嶼的方向流動的。

當晚的滿月,將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見底,海面卻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輝。只見燦爛光芒隨波蕩漾,彷彿天上繁星,忽而跳動忽而眨眼,景緻美得難以言喻。

這景緻教老夫出神觀賞良久。

身子卻在不知不覺間繼續漂流。

沒錯,正是朝島嶼那頭漂流。

海潮十分強勁。

壓根兒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條涔涔流動的河川。

再這麼下去可又要被沖走了,老夫心想。這下要是被沖回海中,準是死路一條。被拋入海中時是事出突然,當時心裡毫無準備,但這下的景況可就教人畏懼了。

直覺自己不想就此喪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雖說仍是秋季,但入夜後的海水實在過於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幾回。

最後終於爬了上去——

這下,眼前的景緻教老夫大感驚訝。

驚訝得難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條小徑。

細細的一條羊腸小徑。

雖然處處為海水所淹沒,但仍看得出有條細細長長的岩礁——筆直地通向那座島嶼。

不對——

老夫又回頭望去。

在另一頭,這條海中小徑竟然也筆直地朝陸地方向延伸。遠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鳥居在月光照耀下,看來竟是如此渺小。

原來這條小徑筆直地連結著鳥居和島嶼。

老夫心中滿是迷惑。

當然——應該走回鳥居那頭去。若是走到島上,不僅無法獲救,還會碰上那伙盜賊。即便不遇上那幾個盜賊,也會一輩子回不去。

但當時老夫已是疲憊至極,就連靠雙腳站著都得使盡吃奶的力氣了。

此時,陸地那頭看來是如此遙遠。

至於島嶼這頭,則是近在咫尺。

當時的老夫——已無氣力再沿著這條難以踏足的小徑走向遙遠的陸地了。

不對。

或許是自己著了魔罷。

已無法冷靜判斷的老夫,就這麼被霧氣籠罩的迷幻島嶼給吸引了過去。

由於體力不支,老夫幾乎是爬著過去的。

隨著時間流逝,岩礁徐徐為海水所淹沒。看來這條小徑冒出海上的時間頗為短暫。當老夫抵達島嶼時,這條小徑已完全為大海所吞沒。

此時,東方天際開始泛白。

因有霧氣阻隔,圓圓的太陽化為數層彼此交疊的光暈。由於陽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來有如夢中景緻。

緊貼斷崖的老夫——正置身於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強勁的海流沿著島嶼周圍朝島嶼後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動。老夫仰望斷崖,感嘆自己已是無路可走。

目前是撿回了一條命。

但來到此處,距離死亡亦不遠矣。

岩礁小徑已完全為海水所淹沒。當然,岩礁要高過海底,站在上頭尚能探頭出水——但畢竟有強勁海流,靠一雙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蹣跚地沿著斷崖緩緩移動。

這下……

令人驚訝地——

而且是令人驚訝至極——斷崖絕壁上竟然鑿有一道石階。

一道一路通往頂端的石階。

老夫爬了上去。

畢竟已無其他選擇。

石階拐了好幾個彎,一路沿斷崖表面蜿蜒而上。當時的老夫已是疲憊不堪,加上又是渾身濕透,腳底隨時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儘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貫注地往頂上攀爬。

後來,石階曲度逐漸趨緩,在一塊巨岩處朝內側拐了個彎。

巨岩後方滿長了低矮的柑桔樹。

此處便是石階的終點。柑桔林的正中央鋪有一段細細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圓圓的太鼓橋。

這景緻,老夫至今依然是歷歷在目。

褪了色的朱紅欄杆、略顯斑駁的金箔擬寶珠裝飾——

橋上籠罩著裊裊霧氣,看來應是下頭的河水冒出來的罷。

一條涔涔小河自橋下流過——當時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還是什麼的——不過,可以看出河水的溫度大概不低。

事後老夫才發現,這座島上的河悉數為高溫的湧泉——也就是溫泉。而這座橋,就座落於流經全島的溫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過了那座橋。

橋的另一頭,是一座壯觀的庭園。雖然園內沒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園內有桃樹、橙樹、以及芥草。

庭園正中央有一座碩大的湧泉,四周圍著鋪石小道。泉水中不斷冒出濃濃的熱氣。

在熱氣的另一頭。

沒錯,矗立在熱氣另一頭的,就是那棟硃紅色的寶殿。

如今,這座寶殿就近在老夫眼前,顯然並非海市蜃樓,亦非縹緲幻影。即便如此,看來依然是如夢似幻,教人感覺不出幾分真實味兒。

對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畫屏風。當時老夫的感覺,就活像是突然踏進了那幅水墨畫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這種事兒?

論誰都會感到難以置信罷。

正因為這種事教人難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當時,老夫的心中正是這種感覺。

因此老夫使勁睜開自己這對小眼睛,將這座寶殿仔細觀察了一番。

噢,原來它實際上並不似遠觀時般絢爛。雖然格局堪稱宏偉,但已經顯得陳舊非常。處處油漆斑駁、樑柱皸裂,隨處可見風化的痕迹。

此時,突然——

有人喊了一聲。

「呀」的一聲。

沒錯。

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覺渾身發冷。

雖然感覺兩腿發軟,但卻還站得好端端的。

看來——自己是給嚇得渾身僵直了罷。不對,應是因為當時的老夫已經連兩腿發軟、或失聲吶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迴廊上站著一個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這形容究竟對不對,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並非武家的裝束,當然,亦非百姓行頭。

總之,當時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繪卷中那些貴人的女僕。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罷。對了,這女子就是這麼個扮相。

不過她那身衣裳並不華麗。

那衣裳完全稱不上燦爛,布料甚至顯得頗為粗糙。不論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風的質感,看來都像是件舊衣裳。對了,彷彿是一件以舊衣鋪子里買來的舊布料拼湊而成的神社女巫裝束——

對,就是這種感覺。

只見這女官捧著一隻陳舊的漆器餐盤,上頭盛著模樣古老的酒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夫。

而且,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絲驚訝。

看到她竟然是面無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懷疑她是否戴著能樂面具哩。

只見她話也沒說、神情也沒變,就這麼轉身走了回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即使未感到一絲驚訝,若是常人碰上這種情形,至少也應該有點兒反應罷。

但她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老夫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雞地佇立原地。

也不知該說是呆若木雞——還是目瞪口呆?

接下來——

對,其實應該也沒過多久,但感覺卻像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下……

有數名同樣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織袴的男子靜悄悄地出現在老夫眼前。這並不是個比喻,老夫還真是幾乎沒聽見半點兒聲響。或許是因為老夫當時過度緊張罷。不不,應該不至於,即便待老夫心境恢複平靜後,那兒仍是肅靜依然。

噢,整個館內幾乎聽不見什麼聲響。

他們……

對了。

男子望著老夫的臉,同樣是不帶一絲驚訝。老夫都已經是如此吃驚了,但他卻是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僅以平靜的口吻向老夫問道:

——您可是個貴客?

沒錯。

他竟詢問老夫是不是個貴客。

老夫完全不知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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