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鼠 第一章

御行!御行!

遠方傳來陣陣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聲,卻見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單薄白單衣隨風飄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緊隨其後。隨著陣陣響亮鈴聲,漸漸遠離。

看來可真快活,又市說道:

「那傢伙是什麼人?穿得如此單薄,難道不怕受寒?」

那人是個御行,久瀨棠庵答道。

「御行?這字眼聽來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頭為何在那兒直嚷嚷?難不成那傢伙是個賣糖的?」

「是個賣紙札的。」

「賣紙札的?可是賭場的札?」

「不不,御行所販售者非歌留多 ,而是護符,靠挨家挨戶兜售辟邪紙符維生,亦可說是祈願和尚。」

還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說道。雖沒仔細打量,但聽棠庵這麼一說,這才想起似乎沒瞧見他結有髮髻。或許是腦門用什麼給裹住了吧。

「不過——怎麼有一夥小鬼頭追在這賣辟邪紙札的傢伙後頭?難道他作弄了這些小鬼頭還是什麼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銳的嗓音大笑道:

「御行本應任讓孩童追趕。給追急了,就朝孩童們拋紙札,故總能引來想討紙札的孩童緊隨其後。」

「小鬼頭哪希罕什麼紙札?紙札上頭印的不是權現 、荒神 ,就是防祝融、消災厄什麼的,看了就教人心煩,哪會有人想討?」

不不,棠庵再度揮手否定道:

「孩童想討的,乃印有圖畫之紙札。其上所繪大抵是些天神、妖怪、與滑稽戲繪一類。」

「妖怪?」

「沒錯,妖怪。諸如見越人道、轆轤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

雙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歡迎。無關流行與否,凡屬此類,大抵都不愁碰不著買家。不過又市也沒多認真營商,這感觸其實有點兒模糊就是。

「難道是強逼小鬼頭們買這些個妖怪紙札?這不是形同騙娃兒的錢?」

小娃兒哪有什麼餞?年邁的本草學者笑著回道:

「那是為了招徠客人。一聽見娃兒們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御行又再度造訪,可上前換張新札什麼的。區區幾個子兒,便可獲得一紙色彩鮮艷之辟邪護符,御行便是靠此手法營生。售出護符時,還會唱一句文言咒語——」

棠庵以右手結了個印,湊向鼻頭繼續說道:

「——御行奉為。因此,人方以御行稱之。」

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帶水呀,又市在緣台 坐正身子說道:

「還不如強逼人買下乾脆。與其哄騙小鬼頭,自個兒邊走邊喊護符、護符的,不就得了?況且穿得如此單薄,走在路上難道不怕受寒?」

話說得倒有理,這御行似乎來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無須的下巴說道: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時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當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剛到,師走 還早著呢。」

「通常得等到天將入冬,御行才會現身。」

「天將入冬還穿得如此單薄?干這行的都是傻子么?」

「如今,御行已十分少見,或許也不再講究這習俗。噢——將軍。」

棠庵說著,將指頭伸向棋子兒。且慢且慢,又市制止道:

「不是輪到我了?」

「不,輪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騰出了角道——」

「噢。」

對御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將先生一軍。要不要讓個一手?」

「算了,我認輸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麼點錢。可還真是不甘心哪,教那御行和尚給害得一場也沒贏。唉,只怪自己棋藝不精。」

又市已連輸了五場棋。

「老頭兒,我和姓林的交手時可厲害著,但為何總是贏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頭蛇尾使然。雖懂得洞察先機,亦懂得運籌帷幄,但一到最後關頭,總是少了膽識。」

我?少了膽識?又市將棋子拋回盒裡說道:

「我哪可能少了膽識?」

「或許是老夫這形容欠妥。不該說少了膽識,而是少了氣勢。先生沒打算贏,沒打算用盡千方百計、不擇手段地贏,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強,先生的心,老夫無從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釋都是那御行害先生分心、下錯了棋——老夫也可退個一步,不將先生的軍。若先生改將隔鄰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無計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確有如此盤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卻輕忽草率——」

小心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說道。

呿,又市不屑地應了一聲。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絲毫提不起勁干任何活兒。雖然損料差事的酬勞得以供自己好一陣子衣食無虞,但也不是因衣食無虞而懶得幹活,純粹是提不起勁兒。但雖什麼活兒也沒幹,一抹不安卻總在又市心中揮之不去。

春日裡那場山地乳的局賺了百兩。過了夏日,又賺得五十兩。然手頭雖寬裕卻找不到地方花,掙得的銀兩都原封不動地存了下來。打從在閻魔屋當幫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兩。區區一介雙六販子,一輩子也賺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掙得了好幾輩子的份兒。

掙得這麼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語道。

瞧先生說得可真豁達,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說道。

「老頭兒,你掙的不也和我一樣多?瞧你一副老骨頭乾癟癟的,錢能花哪兒去?」

「用之於搜購書卷。此外,藥材亦是價格不斐,若無銀兩,便無從調製良藥。」

「原來老頭兒——錢是這麼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個本草學者,但亦深諳醫術藥理,不僅常為人診治,對調葯之術更是精通。據說棠庵調的葯,要比大夫開的葯更具療效。

不過,這好心老頭絕非行醫斂財的密醫,看診其實形同施捨。其診治者皆為請不起大夫的貧民,且棠庵幾乎是分文不收。

開立處方,調製良藥,再無償地施予貧民。

托本年收入甚豐之福,棠庵說道:

「老夫方得以治癒幾名罹患疑難雜症之病患。畢竟南蠻與和蘭陀 之藥材,即便能入手,亦屬不法。無盤商經手之藥材,價格亦屬不斐。話雖如此,吾等得以累積如此鉅額之酬勞——實則意味凶災厄事是何等頻繁。」

沒錯。

這些酬勞,皆是代人善後災厄的損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於此。

「去年生意的確沒這麼好。」

「長年來——都沒這麼好。往昔的酬勞,都不過幾個子兒。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勞也多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個一兩,便堪稱可觀。再者,老夫所從事者——」

棠庵朝額頭上戳個兩下說道:

「——多為動腦的差事。既毋須如仲藏先生四處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僅貢獻一己所知,實不值多少銀兩。故老夫對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飴。然而……」

「今年卻多了點兒?」

又市總感覺社稷並不安寧。

的確沒出什麼大事兒,地震、歉收,災厄雖源源不絕,然天下尚堪稱太平。不過,犯罪的確是與日俱增。入屋行竊、當街搶奪、綁票勒索、攔路斬殺日益頻繁,就連自身番 也被迫僱用臨時的夜回 以自保。

蒙受損失者,亦是為數甚眾。

而在這些損失的背後,又市都瞥見了一個人的影子。

稻荷圾只右衛門——

一個被喚作妖怪的魔頭。

打從在春日裡黑繪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後,又市不僅在許多場合中聽到這名號,也親眼見識到許多弱者對這魔頭是何其畏懼。切勿與其有任何瓜葛,已是眾人一致的見解。即使被迫與其交手,閻魔屋一伙人面對只右衛門時也是極其慎重,不僅得極力避免露臉,甚至露出一丁點兒狐狸尾巴也不成。

——長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總認為僅能如此應對,實在過於含糊。

偷天換日、美人色誘、設局矇騙、順手牽羊、喬裝行竊、乃至醉漢互毆——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蹺。就又市看來——一切惡事背後,似乎均可窺見只右衛門隱身其中。

同夥林藏,總是嘲諷又市過度多疑。

林藏認為,一個連奉行所、火盜改均無法擒拿的大魔頭,豈可能在意這等蠅頭小利,這看法的確不無道理。事實上,南北兩町奉行所及火付盜賊改方——雖說是逐漸一點一滴地——對只右衛門的傳言已有所聽聞,似乎自今夏過後便已開始著手查辦。又市曾耳聞,官府已將只右衛門這藐視國法的萬惡之首視為盜賊頭目,或密謀叛亂、顛覆幕府的謀反兇徒。

又市深知實情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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