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乳 第二章

時值櫻花初開、天候微寒時節,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領著岡引萬三與小廝數名,造訪了澀穀道玄圾旁的緣切堂。

宮益坂上尚算小店林立,但一登上道玄坂,便不復人跡。放眼望去,儘是山林田圃。

雖然沿途並無任何顯眼標記,但抵達目的地前,志方倒是沒迷多少路。

眼前是一座沒多大的雜木林,一旁有塊荒蕪空地,後頭便是一座傾頹的堂宇。

大人,就是那兒了,萬三說道:

「那就是緣切堂。大人可看見堂宇旁的繪馬了?」

此時仍是艷陽高照,但堂宇周遭卻頗為昏暗,教人想看個清楚也難。

「不過,大人。這究竟是座寺廟還是神社?唉,看來咱們一行應是無權插手此事。依理,此處應屬寺社奉行管轄才是。」

「本宮還真巴不得是如此。」

事實上,志方已向筆頭同心打聽過好幾回。

寺社領門前町的確屬寺社奉行管轄,町方理應無權插手。

不過……

「萬三,此處並非寺社奉行之領地。那塊空地上的確曾有座寺院,但打從五十多年前便荒廢至今。如今,這塊土地不屬任何人所有。」

「不屬任何人所有?大人,話雖如此,但土地上頭可是有座堂宇哩。」

「這也的確不假。」

看來果真棘手。

「詳情本官並不清楚,但原本座落此處之寺院,據傳香客多為非人乞胸之流——看來亦非一般寺院。本山 那頭亦極力撇清,堅稱不諳詳情。」

「那麼,是否能找非人頭 的車老大打聽?」

「本官當然透過上級打探了。」

同非人頭車善七、長吏頭淺草彈左衛門 均照會過,雙方均宣稱與此處毫無干係。

「每個——都宣稱不知情。看來這塊空地既不屬任何人所有,這座堂宇亦不受任何人管轄,活像顆路邊的石子,壓根兒無人聞問。」

路邊的石子?萬三以十手搔了搔額頭。

「倘若是路邊的石子——便該由咱們町方采查?」

「話是如此。」

但同心宿舍中竟無人有意願出此勤務。

「未料竟個個膽小如鼠。諸同儕平日以血氣方剛馳名,聽聞有凶賊暴徒作亂,哪怕是扔下吃到一半的早飯也要趕赴現場,這回卻個個意興闌珊。」

難不成是給嚇著了?萬三說道:

「畢竟這回的對手,可是有求必應的黑繪馬哩。」

「有求必應?此等荼毒人命的不祥之物,豈可以有求必應形容?神佛可不會毫無緣由便取人性命。」

「不、不過,大爺……」

「本官都知道。」

聲稱自己在這些個黑繪馬上寫上名字,而且被寫了名字的真的魂歸西天——光是有人行文自首,含兩封匿名的在內,便已多達八件。而且所有的受害人皆已確實亡故。

擔憂遭官府問罪而主動投案者,有三名。

前來詢問是否將為此遭罪者,有兩名。

尚有捱不過罪惡感煎熬而自戕者,一名。

情勢逼得志方再也按捺不住。

「這座堂宇——據傳俗稱緣切堂,但本官並未探得任何在此祈願便可斷緣之說,亦不見任何稱此處為緣切堂之文獻。唯一查得的記載,是境內有一專司山神祭祀之小祠。」

「山神?何謂山神?」

「不就是山之神?」

山?萬三作勢環視周遭說道:

「咱們江戶哪來的山?地勢雖有高低,此處也的確位於坡道之上,但也稱不上山吧?要說江戶有什麼山,大概僅有那寒酸的富士講 所膜拜的富士山吧。哪可能有什麼山神?」

「但文獻上的確如此記載,本官又能奈何?」

話畢,志方舉步踏進了荒地。

總不能老站在這兒乾瞪眼。

走到一半回過頭去,望見萬三與眾小廝竟還呆立路旁。志方狠狠瞪向膽小如鼠的手下斥道:

「還站在那兒做什麼?」

「噢,這……」

「沒什麼好解釋的。」

志方怒斥道。

此等無法無天的行徑,豈可放任不管?

倘若遇上什麼教人束手無策的不幸,或許將之推託為神鬼作祟,也未嘗不可。

世間的確不乏此類非得如此視之,方得以排解的無奈。

但假借神佛法力取人性命,可就不容寬恕了。即便這真是祈法應驗的結果,應允此類祈求者必是惡鬼邪神,祭祀此等神鬼者必為淫祠邪教。

況且——

於社稷間蔚為流行,人人趨之若騖,更是法理難容。

畢竟真有人喪命。姑且不論此神佛靈驗之說究竟是虛是實,出了人命這點是事實。

若知此法可致人於死而用之,即便非親自下手,亦與親手殺人無異。至少,志方自身認為兩者無異。

不論是信其有而寫之,抑或不信其有仍信筆塗鴉,只要在繪馬上寫了人名,便是犯了忤逆政道、違背倫常之凶行。

不過——吸引百姓犯下此惡行的,想必是無須親自下手,便可取人性命的簡便。既未親下毒手,欲以在繪馬上寫名為由將人治罪,說實在也是無從。

一有人寫,便真有人喪命——

若是出於驚懼而出面自首,或未自首但心生悔意,便還說得過去。但想必或多或少,亦有人眼見仇人喪命而暗自竊喜。

此等不法之徒,豈可任其胡作非為?

這座堂宇,絕不可放任不管。

事實上,如今世間並不平靜。據傳,北國有名日三島夜行一黨之山賊橫行,西國則有名曰蝙蝠一黨之海盜肆虐。值此亂世,輕視人命的確可能蔚為風潮。如此一想,或許人人都將怪罪到官府頭上。

——若是如此。

此事更得嚴加查辦。

還不快過來?志方再度怒斥道。

萬三朝小廝使了個眼色,彎著腰屁股拾得老高地踏上了荒地,活像個竊賊般小心翼翼地走了起來。

「有什麼好怕的?根據坊間傳言,此處在子時最是熱鬧,而此時可仍是日正當中。百姓都不怕,當差的有什麼好怕的?」

「大人,小的並沒有怕。」

「沒怕?瞧你都給嚇成這副德行了。當差的豈能輕易聽信坊間流言?即便傳言果真屬實,也不代表此處是個生人勿近之地。傳說僅提及遭寫上繪馬者必死,可沒說到走近便將遭不測。」

這小的也了解,萬三說著,再度停下腳步,環視周遭。

「不過,大人。」

「怎麼了?」

志方無奈地轉過身來,萬三快步跑向志方,朝其耳邊一湊低聲說道:

「小的是擔心,咱們可能遭人監視。」

「遭人——監視?」

「唉,大人,說老實話,小的壓根兒不信神鬼之說。但再怎麼不信,這回可是真有人遇害,況且,還無一倖免。」

「正因此事極不尋常,吾等方才前來查探。」

「是。不過,倘若取人性命者並非神明,又會是何方神聖——?」

看來,遇害者應是死於凡人之手,萬三繼續說道:

「小的怕的並非神明。不,倘若真是神佛所為,當然更是可怖。但神佛均是慈悲心腸,理應不忍將小的這有子女嗽嗽待哺的老實人送上西天才是。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

「若真是凡人又如何?」

小的乃官府授與十手之身,萬三說道。這本官比誰都清楚,志方回答:

「因此更不該聽信蠱惑人心之流言。」

噢,大人這道理,小的也清楚,萬三打斷志方的話說道:

「但對凶賊而言,官府差人前來此地,自是不妙。即便沒將咱們名字給寫上去,也可能將咱們給……」

一派胡言!志方怒喝道:

「當差者不可貪生怕死。難道你將十手視為無用飾物?倘若此地真有凶賊潛伏,將之正法便是吾等使命。你說是不是?」

「的、的確是如此——」

但這回的對手可是……萬三望向志方身後說道:

「唉,若是宵小醉漢,小的當然要挺身而出,將其繩之以法——但這回的對手,可是不見蹤影的殺人凶賊哩。」

這——

的確有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萬三的恐懼也不是無從理解。

畢竟尚未詳加調查,實際上究竟有多少人遇害,奉行所亦無從掌握,但目前已知者,實有八人,而其死因——

到頭來,依然不明。

志方僅得以親手檢驗其中兩名,然兩具屍身上均無明顯傷痕。

其中一名看似遭人絞殺,但死狀甚是怪異。

另一名則看似窒息而死,兩人之死因並無共通之處。

唯一能確認的,是兩人均非壽終正寢,亦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