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女 第三章

怎麼又是樁麻煩差事?個頭矮小的老人不住蹭著自己的下巴說道。

倘若下顎蓄鬚,這會是個自然的動作,但老人的下巴卻是一片光溜溜的。

這下又市造訪的,是久瀨棠庵位於下谷 的草庵——雖然不過是一戶長屋。

久瀨棠庵自稱是個曾為儒學者的本草學者,但真正身分則無人知曉。雖然此人博學多聞,看來的確有學者的架勢,但總教人無法參透他究竟是靠什麼樣的差事維生。

總之,此人雖身世成謎,但也和又市及長耳同樣為閻魔屋幹活。

「好罷。兩位要老夫幫些什麼忙?」

「你不是個學者?角助曾言只要不是正經事兒,你什麼都清楚。故此——想向你借點兒知識。」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高尖的嗓音笑道:

「向老夫借知識?」

「否則還有什麼好借的?瞧你這地方,看來和咱們一樣一貧如洗,還生得這副寒酸德行。既沒有怪力武藝,也沒有萬貫家財,看得咱們反而都想借你點兒東西了。」

「這話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說得沒錯?」

「老夫是靠這個餬口的。」

老人伸出食指,朝自己的太陽穴上敲了敲。

「靠腦袋——?」

「沒錯。誠如你所言,老夫從未舉過比筆更重的東西,幾乎要連兩腿該如何跑也給忘了,飯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時儘可能維持不動。」

「聽來活像條魚乾似的。」

「的確像條魚乾。動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補些什麼。少了就得補足,若不補足,遲早消耗殆盡。此乃世間常理。人不都是餓了就得吃?」

「因此,你儘可能維持肚子不餓?」

你這傢伙未免也太滑稽了罷,又市高聲大笑道。

「總而言之,天地萬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處流,黑夜無日照。萬物皆是用了減損,存了增多。正因用了要減損,方有損料產生。」

「這不是廢話?」

「不過,有兩種東西是違反這道理的。」

話畢,棠庵睜大了雙眼。

接著又朝太陽穴上敲了敲。

「就是此處。」

接著又指向胸口。

「以及此處。」

「你指的是什麼東西?」

「知,與情——」

「情——?」

「沒錯。容老夫打個比方;存貨入倉,只要有進無出,終將被完全填滿,無法容納更多貨物,哪管倉庫再怎麼大,都是同樣道理。但知識再如何蓄積,也不至於填滿。再怎麼學習,腦袋也不會膨脹。累積新知,能夠永無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至於減少。倘若使用過度將使知識減少,賢者的腦袋豈不是馬上要空無一物?」

「你們這些學者還真是麻煩。」

「的確麻煩。至於此處。」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說道:

「慾望、執念一類東西,同樣毫無際限。此外,情愛亦是如此。親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慾、財欲、名欲,反之則有恨、怨、嫉、妒,可謂永無止境。既可能無限膨脹,亦可能無故消弭。」

「人豈能以道理論斷?」

「的確不能。硬是以理道斷,必將有所扭曲,總會有哪兒不對頭。而人,便是對此佯裝視而不見,或行妥適壓抑,方能安穩度日。對此類情況,老夫極不拿手。」

「極不拿手?」

「意即,老夫常時避免碰觸人情、脾氣:心境什麼的,僅以此處面對。」

棠庵指向額頭,繼續說道:

「因此,今見又市先生登門造訪,談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詢問的,是那阿縫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無從回答。為何有如此言動、如何使眾人心服——此類問題,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釋雖是輕而易舉,但卻無一可妥善證明。凡是心境問題,往往連當事人自身亦無法論斷。就連自己也無從理解,解釋當然可能時時生變。故此,先生您……」

即便是紅的,也能輕而易舉將之說成白的,老人說道。

「是沒錯。」

又市最擅長的技倆——便是舌燦蓮花以說服他人。

「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聞虛實,便對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虛實,哪還騙得了人?」

「人心本就曖昧難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覺、執著於自我、深信自個兒是什麼樣的人——這類話人人都說,實不過是自我欺騙,悉數實為錯覺。不過是絲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實,故未察覺自己受騙而已。今回,兩位想必也是代委託人行騙。總之,兩位今回行騙,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確是如此。

「行騙並非老夫所長。」棠庵說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將幾個商人及同心騙得團團轉的?還信口瞎說,羅織了那段寢肥還是什麼東西的——」

當時棠庵的確煞有介事地編出一段說法,硬是將長耳布置的幼稚機關說成了真有其事。僅憑一張嘴,便讓一伙人聽得心服口服。

「那樁——的確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老夫並非信口雌黃,不過是陳述一己所知。老夫當時所陳,悉數是諸國口傳、筆述之見聞。至於如何論斷虛實、如何看待解釋,就端看聽者個人判斷了。」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麼聽都像無稽之談。

不僅是荒誕無稽,且未免過於巧合。

當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聽來如此荒誕——豈可能真有其事?」

「正確說來,應說是一度被信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傳說其事屬實,有些人認為其事屬實。然若理解天地萬物之理,便可辨明實為荒誕無稽。」

——原來他自個兒也不信。

「意即,這並非你自個兒羅織的無稽之談?」

「沒錯。若純為老夫所羅織,外人只消一番羅列檢視,純屬虛構便不辯自明。此類陳述之真偽,僅需略事調查,便能輕易辨明。如此一來,老夫不僅無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為學者之資格,甚至可能得面對國法制裁。毫無依據信口雌黃,終將使老夫信譽盡失。此類言說,或能投講釋師 、戲作者 所好,但繪草紙 或舞台戲碼,可無法視為證據。聽似無稽卻有史料佐證者,老夫這等學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學者之口,便較能取信於人。」

原來如此——

他的招敷原來得這麼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麼——」可願意把這知識借給咱們?又市問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識借了也不會短少。只要有銀兩當酬勞,需要多少老夫都樂於出借。好罷,兩位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知識?」

話畢,棠庵再度蹭起下巴來。

真希望他長了鬍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麼?」

「兩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為那一家醫病的大夫?沒錯,就這名字。你聽說過這號人物?」

「此人——是個庸醫。」

「大夫有哪個不是庸醫?」

「絕無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條船。此人醫術尚稱高明。」

「是么?這種傢伙,不都和陰陽師、咒術師一個樣?個個陰陽怪氣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難以理論斷,但身軀可就不同。若有哪兒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將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於惡化。至於蘭學 ,則是將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診治並非毫無療效。不過,若理由為精神方面,便須假咒術之力,方能收效。」

「原來如此——」

聽來和木匠沒什麼兩樣,又市說道。沒錯,老人回答:

「因此,坊間庸醫,不是知識不足,便是技量不足,總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諳此病而無法診治,便是技量不足而無從醫之。即便如此,仍自稱能治癒此病者,便是庸醫。」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醫術不夠高明?」

「此人醫術高明,知識甚豐。但獨缺人情。」

「人情——」

「即認為大夫有義務醫好病患、減輕其痛楚的同情與悲憫之情。事實上,身為大夫最重要的,就屬這點。若以此為動機,有助於增長知識、琢磨醫術。」

「分明說自己對人情極不拿手,這下怎說得像你很懂人情似的?」

「當然懂,也明白自己缺了這個。」

因此,老夫才無法成為大夫,棠庵說道:

「老夫——總無法壓抑求知慾望,無法設身處地為病患著想。相形之下,尾扇則是以財欲填補人情短少之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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