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口女 第一章

還真是樁難應付的差事呀,角助說道。

角助是根岸町損料屋——閻魔屋裡的小掌柜。

損料屋從事的是出租物品,並依物品減損程度收取損料的生意,論性質或許與租賃鋪相當,但閻魔屋可有些不同。

私底下,閻魔屋還幹些與其他同行不同的生意。

閻魔屋就連客人的損失也代為承擔。

況且,閻魔屋代遭蒙損失的客人擔下的還不是普通的損失,而是以金錢無法彌補的損失。當然,也從中收取與損失相應的費用。

擔下後,客人的損失,就成了閻魔屋的損失。

為此,閻魔屋克盡職責地為客人填補損失。遭蒙損失者僅需向閻魔屋支付損料,便得以彌補這金錢無法彌補的損失。

承擔的損失可謂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為人所知——即有違法理者。當然,此類損失須支付的損料並不便宜。

又是樁野蠻差事——?又市問道。

此處是一家位於根津權現前 的茶館。

若是如此,可還輕鬆多了,角助將本欲吃下的丸子串 置回盤中說道。

「輕鬆多了?」

當然是輕鬆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蠻差事指的,就是挾暴力——有時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補損失的差事。

「野蠻差事無須動什麼腦筋。倘若需要高人,咱們店家也養了幾個,況且還有長耳這名大將哩。」

沒錯,閻魔屋旗下的確不乏高人。

例如過年時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個手無寸鐵都能取人性命的高手。

長耳指的則是一名日仲藏的玩具販子,有著一身善於打造道具行頭的高超本領。須堂堂正正決勝負時或許派不上用場,但碰上得要點手段的差事時,可就不可或缺了。

「總而言之……」

又市啜飲了一口茶。

這天冷得直教人難受。

「該不會是要殺了哪個地痞流氓,還是要整一整哪個作威作福的旗本罷?」

「當然不是。」

角助再次將丸子送向嘴前。

「若是這類差事,目標如此明顯,可就容易多了。哪管是尋仇泄憤、還是詐欺竊取,都還算是容易的差事,凡是看得出多了什麼或少了什麼的,大抵都不難辦,只消去除多餘的、補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任何損失,也是不難填補。不過……」

「不過什麼?角助,你這混帳東西怎麼老愛把話說得不幹不脆的?我雖是武州 出身,性子卻是比江戶人還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幾杯酒也就罷了,這下咱們可是在風吹日晒的攤子上吃丸子。若是沒什麼損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頭巾做點兒生意,我可要餓肚皮了——」

又市以販賣雙六營生。

但又市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擺。

「急個什麼勁兒?瞧你們這些個年輕小夥子,總是這麼沉不住氣。」

「你以為自己長我幾歲?不過是生得一臉老氣橫秋罷了。那麼,有話就快說,有屁就快放。」

有人在盯著咱們瞧哩,角助悄聲說道。

以餘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館的老太婆正一臉狐疑地望向這頭。

「甭擔心,這老太婆耳朵不靈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樣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這回來找我商量,想問的究竟是差事該如何辦,還是該承接與否?至少先把這給說清楚。」

「這,也是個問題。」

「喂,凡是受託的差事我一定照辦,至於是否該承接,可就沒我的事兒,是你們那頭的責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決定,一旦承接,就竭盡全力把事兒辦妥,你們不過是為咱們賣命的小棋子,對任何差事均不得抱怨分毫——你們那嚇人的大總管不是常這麼說?」

差事已經接下了,角助說道:

「正是因已經接下了,才會如此困擾。」

「接下了?那麼硬著頭皮辦妥不就得了?大總管是怎麼吩咐的?」

「就是大總管差我來找你商量的。」

「找我商量?商量些什麼?」

這我比你還想知道,角助皺著眉頭回答:

「大總管只表示——這回的既非害命強奪,亦非哄騙巧取,如此麻煩的差事,就數又市最是拿手。」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罷。不,也不是高估,這分明是推責。我不過是個僱人,哪做得了什麼主?」

又市一臉不悅,再度在紅氈毯上盤腿坐了下來。

「話是沒錯。不過阿又,老是嫌不該有人喪命,得多動點腦筋的,不正是你自己?與其不動腦筋糊塗蠻幹,不如交給我這能言善道,辦起事來有一套的小股潛,保證能圓滿收拾——可記得老愛如此自誇的是什麼人?」

「還用說?不正是我?」

沒錯。

不論是為了什麼緣故,又市對取人性命都是極端厭惡。哪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義名分、或任何愛憎——只要布的局裡必得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來就怎麼也提不起勁。但這既不是為了什麼節操矜持,也不是出於善心,不過是感覺如此做法未免流於簡易粗糙。

當然,有時還真是別無選擇。

自己不過是個不法之徒,再怎麼講節操,對於自己乾的活原本就見不得光這點,他也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害命終究是不得已的最後手段。

——天真。

大總管阿甲與山崎都如此形容過自己。

又市自個兒也感覺,或許這天真的矜持,不過是對自己從事這或許為世間最低賤的行業的垂死掙扎。

你們不都說我天真?又市說道:

「每回見到我都是滿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當只小雞似的。」

「瞧你這小夥子,還真是愛鬧彆扭。好罷,你若是無意,我就去找那賣吉祥貨的商量吧。先告辭了。」

「且慢。」這下輪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

「你真打算找那京都來的混帳東西?包準教他給大敲竹杠。」

「唉呀,你這話說得可真狠。阿又,那賣削掛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檔,不,你的弟兄么?」

誰是他弟兄了?又市狠狠地詛咒道。

又市與吉祥貨販子林藏結識於大坺。兩人結夥在京都招搖撞騙了一段時日,由於出了點紕漏,只得雙雙淪落到江戶。算來兩人的確是搭檔,但又市自認兩人不過是一丘之貉,可從沒認他作弟兄。

在京都時,林藏曾有靄舟林藏這譚名。

靄舟意為亡者操駕之幽冥船舟,相傳此舟自大津琵琶湖現身,一路攀上比散山。起這譯名似乎就是借用這典故,比喻自己的花言巧語功夫了得,吹噓起來猶如陸上行舟。

林藏是個借阿諛逢迎度日餬口的不法之徒,至於又市,有的則是小股潛這不雅的諢名。總之兩人是物以類聚,但這點更是教又市不服。

他哪成得了事兒?又市說道:

「找上那混帳東西,包準成個燙手山芋。不出兩句話就滿口錢呀財的,實在煩人。那傢伙老是得意洋洋地自稱靄舟,但有誰這麼稱呼他了?喚他作破舟林藏還差不多。同樣是出自大圾,大黑傘要比他可靠得多了。」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離去,這下角助又坐了下來。

「不過,阿又。若你不願談,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是別無他法。別忘了這樁差事,咱們已經接下了。」

「你這對耳朵可真不靈光呀,角助。我哪說過不願談?不過是嫌你話說得不得要領罷了。」

只怪此事難說分明,角助拉攏起衣襟說道:

「我都試著將如此難說分明的事兒解釋清楚了,你也少打點兒岔用心聆聽。雖然我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事兒,背後原委還頗教人心疼。」

「那又如何?」

況且,其中也無損失——角助說道。

「若無損失,此事與損料屋何干?這種差事打一開始就不該接下,回絕了吧。」

「不,應說損失確實是有,只是無從填補。不,這麼說似乎也不大妥,其實咱們不出頭,損失也能填補。不,似乎也不能這麼說……」

「少這麼磨磨蹭蹭的成不成?」

「菊坂町那條大街——」

角助指向那方角說道:

「那條大街對頭住有一旗本,名日西川俊政。此人石高 不甚出眾,算不上什麼大官,但家系堪屬名門,為人嚴謹正直,行事亦是一絲不苟,從未有任何惡名。這回的委託人,即為其妻阿縫夫人。」

「是他老婆委託的?」

「沒錯。阿縫夫人乃其後室,原妻名日阿靜夫人,已於五年前之秋病逝。」

「病逝——?」

「似乎是產後體衰,產下娃兒後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辭世。」

「有產下娃兒?」

「是的。產有一子,名喚正太郎。喪母后,娃兒暫由俊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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