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又,讀著了么?——只見阿睦手持讀賣 ,一路閃躲著醉客快步跑來。又市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原本就難喝的酒,這下可要變得更難喝了。
平時,阿睦對流言的嗜好就教人不敢恭維。
今日更是無心領教。
少在這兒嚷嚷,給我滾一邊兒去,又市不耐煩地揮手趕人。別把人當狗兒趕成不成?阿睦噘嘴說道,在又市身旁坐了下來。
看來人反而是趕不成了。
「瞧瞧這幅畫。真有這麼大的蛤蟆?」
「都這麼寫了,想必是有罷。」
有是有,只不過皮膚下其實空無一物。
——那東西。
不過是長耳造出來的行頭。
真是教人難以置信呀,阿睦兩眼直盯著畫說道:
「據說還像陣煙般來,又像陣煙般去,這難道不驚人?記得老家越後,相傳也有大蛤蟆出沒。據說可達三疊大,渾身長瘤,但也沒聽說能如此來無影、去無蹤哪。」
「少瞎唬人了。你老家不是會津?要扯謊也該有個分寸罷。」
瞧你今兒個心情似乎不好哪,阿睦先是手搭又市肩頭,旋即整副身子都湊了過來。
又市將她一把推開。
「是不好,非常不好。所以不想嗅到你那一身白粉味。少纏著我,給我滾遠點兒。」
萬萬想不到,那騙孩兒的把戲竟也能奏效。
那張脹起來能塞滿整座戲台的大蛤蟆皮球,於事前先被掛在鎮守之森的樹尖上。聽見林藏與角助點燃火藥炸出的隆隆鼓聲這信號,潛身樹上的長耳再以風箱將之吹脹。
不僅是一場以原本派不上用場的大道具趕鴨子上架湊合成的把戲,情節還如此荒誕。
未料竟獲絕大奇效。或許是受人在目睹過於荒誕的光景時,可能失去判斷使然。
由於是只內側空無一物的皮囊,萎縮起來也十分容易。僅需算好時機在上頭開個孔,一隻大蛤蟆就能在轉瞬間縮至一副被套兒的大小。
真是無稽至極,又市說道:
「哪可能有這麼大的蛤蟆。」
「方才你才說真的有哩。」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又市一把將阿睦推得老遠。
碰觸到阿睦肩頭時殘留掌心的柔軟感觸,教又市感到一股莫名的嫌惡。給我滾一邊去,又市轉身背對阿睦咒罵道。
視線自茶碗移向酒館門外時,又市在繩暖簾的縫隙間瞥見了山崎的身影。
山崎也正望著又市。目光交會時,山崎露出了一臉微笑。
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喂,阿睦,求你行行好,上別處去罷。光是聽見你的嗓音就夠教我頭疼了。這壺酒送你,快給我滾——」
也沒回頭看阿睦一眼,又市朝背後遞出了茶碗。誰希罕你這臭酒?阿睦起身說道:
「用喝剩的濁酒就想打發人家走?當老娘阿睦是什麼了?你這混帳禿子,可別狗眼看人低呀。」
阿睦連珠炮似的在又市背後不住痛罵,並一腳踢開椅子離去。又市將原本遞出去的濁酒一飲而盡,待阿睦那潑辣的嗓音遠去後,山崎便走到了又市面前。
「沒打擾到你罷?」
「沒的事兒。還該感謝大爺助我脫困哩。」
那姑娘生得挺標緻不是?山崎先是回頭朝門外望了一眼,接著便在又市面前坐了下來。
「可是個嚇人的婆娘?」
「再怎麼也沒大爺嚇人。」
這男人——的確嚇人。
長耳所言果然不假,山崎的劍術甚是高強,在又市所見過的劍客中,想必無人能出其右。
當時。
他竟背著眾人,來了一陣快刀斬亂麻。
山崎寅之助有如一張迎風飄動的碎布,毫無抵抗地鑽向對手懷中。
直到觸上兇器的瞬間,他柔軟的身手與親切的笑容都絲毫未改。
山崎似乎是利用對手手中的武器,將對手給制服的。
兇器就在犧牲者自己手上。
——不須使的氣力,就不該使。
原來這還真有道理。
根本無須特地持著沉甸甸的大刀威嚇人。
「大爺可真是不簡單哪。」
又市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山崎說道。
笑容下潛藏一股殺氣。不,或許這男人就連一絲殺氣也沒有,便能取人性命。
真正不簡單的,是你才是,山崎說道。
「我是哪兒——不簡單了?」
「噢。我和大總管原本的計畫,的確不夠周延。你一番修改過後的,才真正划算。你比誰都適合吃損料屋這口飯哩。」
「划算——?」
這種差事,哪有什麼划算不划算可言?
不,或許此事的確該以划算與否來論斷。當然不簡單,山崎將酒壺遞向又市說道:
「拜你妙計之賜——咱們方能不辜負委託人所託,供仇人保住一命。」
沒錯,疋田並未喪命。
讀賣瓦版上刊載的——其實並非真相。
又市說什麼也無法接受。
毫無罪責——反而是損失最鉅的委託人,竟得借舍己之命成全大局,怎麼想都不對勁。更何況或許還得拖累五名幫手共赴黃泉。
而仇人疋田本是清白,也無須為此償命。
話雖如此,為保住疋田一人的生路,卻得賠上六條命,怎麼想都是不划算。
又市為此絞盡腦汁,在聆聽林藏的敘述,並幫助長耳準備行頭時,終於想出一則良策。
趕緊同阿甲商量。
阿甲也決定改采又市的提議。
雖然時間所剩無多,計策還是作了大幅更動。
長耳負責的行頭過於巨大,如今要改也是無從。畢竟即使不改,都要趕不及竣工了。原本計畫中把這大蛤蟆朝決鬥場旁的森林上掛、以火藥炸出巨響以造成混亂、並在竹籬上動些手腳,這些都未作更動。
唯獨。
角色換了。
又市與山崎乘著夜色潛入川津藩江戶屋敷,綁架了該名見證人,即繼任藩主川津盛行。
山崎的身手的確是超乎想像的矯健。
整場綁架進行得十分順利。
自藩邸劫走少主——聽來像一場暴戾之舉。事實上,這回的差事並沒有多困難。繼任藩主此回秘密入城,表面上人並不在江戶。而林藏的一番查訪,也探出了這少主並不受藩士們愛戴的消息。此外——
他也沒什麼身手。
雖是殺害岩見之兄的真兇,但川津盛行的武藝並不高強。
對山崎而言,擒拿他就如制服一個小娃兒般輕而易舉。
至此,大致上還算順利。
但接下來的,可就是場大賭局了。
又市——將假扮成盛行。
兩人體格大同小異。只消換上衣裳、披上貼頰圍巾,自遠處觀之理應是難以辨識。但若碰上與盛行熟識者,或許一眼便要遭其識破。
只是——現身的時刻甚早。值此時節,清晨六時天色依然昏暗。話雖如此,抵達本所時或許已是個大晴天了。只不過……
幸好五名幫手不僅無一望向又市,就連四目相接都力圖避免。
繼任藩主果然為眾人所嫌惡,就連藩邸也未派人隨侍。
途中步行時,又市力圖與五名幫手保持距離。
掛在腰上的大小雙刀。
佩戴起來沉甸甸的。
又市這才知道,刀原來有這麼重。
這——根本不是什麼武士之魂,不過是殺人兇器罷了。純粹是為取人性命而打造的沉重鐵塊。若非如此……
倘若光憑佩刀便能證明自己是個武士——又市這下不就成了個武士?
山崎所言果然不假——
這東西不過是個飾物。
決鬥場給布置得活像個掛著草蓆的戲檯子。
跑龍套的戲子們照本宣科地報上姓名後,煙火開炸,大道具應聲出場,
圍觀者——個個惶恐不已。
正月里的江戶城一片寧靜,讓煙花聽來甚是響亮。
一片清冷寒空,將大蛤蟆的身影襯托得甚是清晰。
又市高聲吶喊,快步奔入林中。
這見證人非得自此處抽身不可。
竹籬倒塌,圍觀者湧入,現場陷入一片混亂,捕快們也被推離仇人身旁。
乘這短暫的縫隙。
山崎藏身人群中,靜悄悄地奔向疋田,使勁一撞將之撞暈,拖向拜殿一旁。拜殿下方,堆有事先準備的乾草。
乾草堆下藏的,便是失去神智、並被換上一身白衣的川津盛行——即實為真兇的繼任藩主。
疋田一到,這少主便被拖上決鬥場,此時山崎間不容髮地——
揮刀將其顏面劈成兩半,讓人無從辨識容貌。
事前,岩見已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