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大蟆 第二章

鎮坐於上座的,是閻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總是猜不透這女人究竟是什麼年紀。

想必老早超過三十,甚至可能超過四十。就一身威嚴看來,或許還要來得更年長也說不定。只不過,她的眼神頗為年輕,有時甚至像個小姑娘般熠熠生輝。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銳利眼神一瞪,論誰都得退縮三分。

——女人還真是難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難解。

此房位於閻魔屋之奧座敷 後——乃一不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內幾無日照,是個進行不法密談的絕佳場所。

約十疊大的木造地板上,坐著山崎,以及一剃髮、長耳之巨漢——即經營玩具鋪的仲藏。

又市與搭檔林藏則屈居於下座。

一絲微弱陽光自秘窗縫隙射入,在阿甲頸子與衣襟上映出一道細細的光影。

說吧,這回是要取什麼人的命?——山崎開門見山地問了這麼個駭人的問題:

「都將在下給喚來了,想必有哪兒又能多賣一具棺材。雖是大過年的,也沒什麼好忌諱,就把話給說清楚罷。」

「先生何須心急?」

阿甲語帶一絲困擾,但並未否定山崎的推測。

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雙肩緊繃,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兩人在京都一帶干過的差事里,也取過幾條人命。雖從未親自下手,但有幾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幫凶。

「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長的復仇差事。」

阿甲說道。

「復仇差事——」

山崎蹭著下巴說道。長耳察覺又市正出神凝望他這動作,便開口說道:

「阿又,這位大爺,可是個復仇家哪。」

「復仇家——?」

可是——代當事人復仇的行業?

「在下絕不代人復仇。」

有時不也干這種勾當?長耳回道。

「極少。且那絕不似你所想。」

「那麼——可是助人打幫架?」

「阿又,打幫架的是另一行。咱們是損料屋,圖的非增,而是減。」

「減——此言何意?」

「我說阿又呀,為弱方助陣是打幫架的差事,咱們損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減損為基準衡量雙方實力差距。因此,謀的是減少強方實力。這位先生不打幫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實力過強時,或某方請來多名幫手時,在暗地裡動些手腳,以使雙方實力相當。」

這位先生可厲害了,長耳繼續說道:

「猶記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無幫手的孩兒,與一師承新陰流劍法 之仇人公平決勝,靠的是在前夜斷此仇人手筋腳筋,廢了其右手右足。」

總之,就是布置得雙方實力相當,林藏說道。

「讓雙方公平決勝就是了?但何須如此大費周章?若有足以癱瘓強敵的實力,代客官殺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來,便失去復仇的意義。山崎說道:

「事前委他人暗殺仇敵,只會使復仇者體面盡失。復仇的目的,絕非單純為一逞心中之快而挾怨報復。不少是武家為保體面,而被迫行之——」

總之,不就是個愚昧野蠻的風習?山崎語帶不屑地說道。

「那麼,這回要封的,是復仇者之手,還是仇人之手?」

山崎問道。

「這回——兩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兩者皆非?」

「沒錯——或許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託人實為復仇者。」

「不懂。」

山崎納悶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託人理應是這仇人才是。難道是復仇者委託咱們助其自戕?這未免離奇。」

山崎將雙手揣入懷中,繼續問道:

「難不成你們這損料屋,就連自戕的忙也幫?」

絕無此事,阿甲回答:

「咱們除了代人承接損失,什麼忙也不幫——雖無權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徑,並非損料差事。丟失性命終究是損,若是讓客官有所損失,咱們這招牌必得卸下。」

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說道:

「看來大總管是打算阻止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過年的,先生為何滿口怪話?長耳說道。

滿口怪話的,是你們大總管吧?山崎回嘴道:

「復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論,無非是此人認為復仇者實力過強,便認為仇人實力過低。這回難道是因仇人實力過低,復仇者主動要求封其五分功力?聽來是個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復仇哪有誰計較公平與否?這豈不是主動削減自己成功復仇的機率?眼見自個兒佔上風,便委人助對手一臂之力,有哪個傻子減法是這麼算的?如此一來,不就等同於請人來打幫架了?這……」

是哪門子的減損?山崎說道。

仍是減損,阿甲回答。

那麼,還請大總管明說,這下山崎提高嗓門問道:

「在下不懂為何得與這些個布置機關的共事。難道這回的差事得設什麼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與我共事么?長耳問道:

他的長相的確怪異,鼻子平塌,嘴卻奇大。

這長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為業,副業則是以一雙妙手代人製造戲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藝,亦不時承接損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頭。

並非如此,山崎略顯疑惑地說道:

「只不過,你乾的儘是些障眼的活兒,而我乾的儘是些野蠻勾當,性質根本是大相徑庭。」

「沒錯——」

阿甲眉頭微皺地回答:「就連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連大總管也不解?這還真是罕見哪。」

長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龐然巨軀,讓這密室顯得更是狹小,想必本人也為擠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開口,此時突然有人拉開暗門。

映照其頸項與衣襟的細細光影突然擴大,這下就連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現形。她的一雙紅唇先是閃現剎那,旋即又為黑影所包覆。

來者原來是小掌柜角助。

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聲步向阿甲,對其略事耳語,阿甲便微微頷首說道:

「咱們就會客罷。」

還有誰要進來么?長耳問道。

「是委託人。」

「委託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門驚呼:

「大總管,此話當真?雖說這回就連大總管也不解,但今後還有其他差事得干呀——這回承接的真是野蠻勾當?」

確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會找在下來罷?那麼,大總管,要在下同委託人會面這點,著實教人難以置信。如此一來,可就大事不妙了。讓人見著在下的後果將是如何,大總管要比誰都清楚不是?」

不論理由為何,傷人畢竟是大罪。山崎有時就連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說老實話,干這行和殺人兇手根本沒什麼兩樣。

「我當然清楚。」

阿甲以慣有的威嚴語氣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罷。」

話畢,阿甲朝角助使了個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這傢伙平日雖然是個馬屁精,這種時候行動起來卻格外機敏。

不出多久。

一名臉色慘白、身形較角助更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領下步入房內。

一眼便可看出他並非浪人。

只見他手持斗笠與大刀,一身簡潔的旅行裝束。但凹陷的兩眼不僅有著慘黑的眼窩,還一片紅通通的。

這武士有氣無力地向眾人低頭致意,接著便眼神飄怱地拖著虛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來。

阿甲轉頭望向武士。

或許是感覺有人正緊盯著自己瞧,武士先是緊張得渾身打顫,旋即再度低下了頭。

「在下為川津藩士,名曰岩見平七。」

武士低聲說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 一帶的一個小藩——噢,失禮,一個藩么?」

是的,角助佯裝殷勤地代武士解釋:

「這位客官——蒙受極大損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後還可能損失得更為慘重,絕非其隻身所能承擔。為此,方才委託咱們代其扛下這損失——」

說來聽聽,山崎說道。

但岩見依然默默無語。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靜默。果不其然,這饒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變坐姿。

吸吐兩口氣後,武士終於勉為其難地張嘴開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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