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坐於上座的,是閻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總是猜不透這女人究竟是什麼年紀。
想必老早超過三十,甚至可能超過四十。就一身威嚴看來,或許還要來得更年長也說不定。只不過,她的眼神頗為年輕,有時甚至像個小姑娘般熠熠生輝。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銳利眼神一瞪,論誰都得退縮三分。
——女人還真是難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難解。
此房位於閻魔屋之奧座敷 後——乃一不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內幾無日照,是個進行不法密談的絕佳場所。
約十疊大的木造地板上,坐著山崎,以及一剃髮、長耳之巨漢——即經營玩具鋪的仲藏。
又市與搭檔林藏則屈居於下座。
一絲微弱陽光自秘窗縫隙射入,在阿甲頸子與衣襟上映出一道細細的光影。
說吧,這回是要取什麼人的命?——山崎開門見山地問了這麼個駭人的問題:
「都將在下給喚來了,想必有哪兒又能多賣一具棺材。雖是大過年的,也沒什麼好忌諱,就把話給說清楚罷。」
「先生何須心急?」
阿甲語帶一絲困擾,但並未否定山崎的推測。
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雙肩緊繃,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兩人在京都一帶干過的差事里,也取過幾條人命。雖從未親自下手,但有幾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幫凶。
「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長的復仇差事。」
阿甲說道。
「復仇差事——」
山崎蹭著下巴說道。長耳察覺又市正出神凝望他這動作,便開口說道:
「阿又,這位大爺,可是個復仇家哪。」
「復仇家——?」
可是——代當事人復仇的行業?
「在下絕不代人復仇。」
有時不也干這種勾當?長耳回道。
「極少。且那絕不似你所想。」
「那麼——可是助人打幫架?」
「阿又,打幫架的是另一行。咱們是損料屋,圖的非增,而是減。」
「減——此言何意?」
「我說阿又呀,為弱方助陣是打幫架的差事,咱們損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減損為基準衡量雙方實力差距。因此,謀的是減少強方實力。這位先生不打幫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實力過強時,或某方請來多名幫手時,在暗地裡動些手腳,以使雙方實力相當。」
這位先生可厲害了,長耳繼續說道:
「猶記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無幫手的孩兒,與一師承新陰流劍法 之仇人公平決勝,靠的是在前夜斷此仇人手筋腳筋,廢了其右手右足。」
總之,就是布置得雙方實力相當,林藏說道。
「讓雙方公平決勝就是了?但何須如此大費周章?若有足以癱瘓強敵的實力,代客官殺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來,便失去復仇的意義。山崎說道:
「事前委他人暗殺仇敵,只會使復仇者體面盡失。復仇的目的,絕非單純為一逞心中之快而挾怨報復。不少是武家為保體面,而被迫行之——」
總之,不就是個愚昧野蠻的風習?山崎語帶不屑地說道。
「那麼,這回要封的,是復仇者之手,還是仇人之手?」
山崎問道。
「這回——兩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兩者皆非?」
「沒錯——或許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託人實為復仇者。」
「不懂。」
山崎納悶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託人理應是這仇人才是。難道是復仇者委託咱們助其自戕?這未免離奇。」
山崎將雙手揣入懷中,繼續問道:
「難不成你們這損料屋,就連自戕的忙也幫?」
絕無此事,阿甲回答:
「咱們除了代人承接損失,什麼忙也不幫——雖無權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徑,並非損料差事。丟失性命終究是損,若是讓客官有所損失,咱們這招牌必得卸下。」
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說道:
「看來大總管是打算阻止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過年的,先生為何滿口怪話?長耳說道。
滿口怪話的,是你們大總管吧?山崎回嘴道:
「復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論,無非是此人認為復仇者實力過強,便認為仇人實力過低。這回難道是因仇人實力過低,復仇者主動要求封其五分功力?聽來是個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復仇哪有誰計較公平與否?這豈不是主動削減自己成功復仇的機率?眼見自個兒佔上風,便委人助對手一臂之力,有哪個傻子減法是這麼算的?如此一來,不就等同於請人來打幫架了?這……」
是哪門子的減損?山崎說道。
仍是減損,阿甲回答。
那麼,還請大總管明說,這下山崎提高嗓門問道:
「在下不懂為何得與這些個布置機關的共事。難道這回的差事得設什麼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與我共事么?長耳問道:
他的長相的確怪異,鼻子平塌,嘴卻奇大。
這長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為業,副業則是以一雙妙手代人製造戲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藝,亦不時承接損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頭。
並非如此,山崎略顯疑惑地說道:
「只不過,你乾的儘是些障眼的活兒,而我乾的儘是些野蠻勾當,性質根本是大相徑庭。」
「沒錯——」
阿甲眉頭微皺地回答:「就連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連大總管也不解?這還真是罕見哪。」
長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龐然巨軀,讓這密室顯得更是狹小,想必本人也為擠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開口,此時突然有人拉開暗門。
映照其頸項與衣襟的細細光影突然擴大,這下就連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現形。她的一雙紅唇先是閃現剎那,旋即又為黑影所包覆。
來者原來是小掌柜角助。
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聲步向阿甲,對其略事耳語,阿甲便微微頷首說道:
「咱們就會客罷。」
還有誰要進來么?長耳問道。
「是委託人。」
「委託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門驚呼:
「大總管,此話當真?雖說這回就連大總管也不解,但今後還有其他差事得干呀——這回承接的真是野蠻勾當?」
確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會找在下來罷?那麼,大總管,要在下同委託人會面這點,著實教人難以置信。如此一來,可就大事不妙了。讓人見著在下的後果將是如何,大總管要比誰都清楚不是?」
不論理由為何,傷人畢竟是大罪。山崎有時就連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說老實話,干這行和殺人兇手根本沒什麼兩樣。
「我當然清楚。」
阿甲以慣有的威嚴語氣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罷。」
話畢,阿甲朝角助使了個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這傢伙平日雖然是個馬屁精,這種時候行動起來卻格外機敏。
不出多久。
一名臉色慘白、身形較角助更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領下步入房內。
一眼便可看出他並非浪人。
只見他手持斗笠與大刀,一身簡潔的旅行裝束。但凹陷的兩眼不僅有著慘黑的眼窩,還一片紅通通的。
這武士有氣無力地向眾人低頭致意,接著便眼神飄怱地拖著虛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來。
阿甲轉頭望向武士。
或許是感覺有人正緊盯著自己瞧,武士先是緊張得渾身打顫,旋即再度低下了頭。
「在下為川津藩士,名曰岩見平七。」
武士低聲說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 一帶的一個小藩——噢,失禮,一個藩么?」
是的,角助佯裝殷勤地代武士解釋:
「這位客官——蒙受極大損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後還可能損失得更為慘重,絕非其隻身所能承擔。為此,方才委託咱們代其扛下這損失——」
說來聽聽,山崎說道。
但岩見依然默默無語。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靜默。果不其然,這饒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變坐姿。
吸吐兩口氣後,武士終於勉為其難地張嘴開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