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肥 第二章

你連這也沒聽說?長耳仲藏停下原本忙個不停的手,回過頭來說道。

他這相貌果然獨特。身軀大腦袋兒小,小小的腦袋瓜上還長著一張大嘴,嘴裡生得一口巨齒。眼鼻幾乎小得教人看不見,然而一對耳朵卻是異樣的長。就是這對耳朵,為他換來了長耳這譚名。

雖然剃光了頭髮,但他既非僧侶,亦非大夫。表面上——仲藏靠經營玩具鋪營生。

所以大家才叫他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齒,以粗野沙啞的嗓音說道。

「睡魔?這字眼聽來還真教人打盹兒。」

你該不會連這也沒聽說過罷?仲藏問道,並轉過身來盤腿而坐。

「誰聽說過?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膿包?」

「那是癰腫 。這睡魔祭,就是奧州一帶的七夕祭,一種大夥拉著由巨大的繪燈籠做成的山車 遊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靈船 那種玩意兒?」

比那小東西有看頭多了,長耳一臉不耐地說道:

「不都說是山車了?用的傢伙可大得嚇人哩。」

「難不成是像只園祭 那種?」

也沒那麼悠哉,仲藏依然面帶不耐地說道,並使勁伸了個懶腰。看來手頭上的差事教他專註過了頭。

「算是陸奧這窮鄉僻壤的村夫俗子所行的鄉下祭典罷。大伙兒使勁敲鑼、賣力跳舞,規模稱得上宏偉,保證投江戶人所好。」

這種東西誰聽說過?又市不服輸地說道。雖想就坐,卻找不著一塊地方,只因一個難以形容的怪東西鋪滿了整個座敷 。

而且,這東西還散發著一股漫天臭氣。

「管他有多宏偉,這東西與我何干——?」

臭氣薰得他直想掩鼻。

「這東西真有這麼臭?」

「都要薰死人了,你難道沒嗅著?」

看來我這鼻子老早被薰壞了,仲藏笑道。

「即使沒給薰壞,你這張臉也看不出上頭生了鼻子。話說回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時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兒雷也 所召喚的蛤蟆呀。不過,僅有皮就是了。」

「僅有皮?」

這怎麼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鋪滿整個八疊大小的座敷了,實在是過於龐大。

倘若這真是蛙皮,這隻蛙可就要比牛大了。

反正仲藏不過是在吹牛,又市也沒多加理睬,只顧著回歸正題:

「喂,長耳的,我想打聽的既不是蛙,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兒。那鄉下祭典規模有多宏偉,我可沒半點兒興趣。」

「你感不感興趣與我何干?總之,正因那祭典規模宏偉,才邀得了我長耳大人出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回答你的疑惑。」

不懂。

還是不懂?長耳說道:

「其實,這鄉下祭典的燈籠山車上畫的,是歌舞伎一類的芝居繪 ,但不是役者繪 ,而是像加藤清正 遠征朝鮮、或是神功皇后 這等壯闊的故事。據說這祭典,乃是源自坂上田村麻呂 的蝦夷遠征,因此畫的凈是這類圖樣。」

「那又如何?」

坐下來聽我解釋罷,仲藏說道。

但哪來的地方坐?

「其實,這隻燈籠原本應是只四角形的大燈籠。在隔扇紙 上繪幅圖,在其中點上蠟燭,便能在夜裡照亮上頭的圖樣。但這回委託我制燈籠的——要我做點兒改變。」

「改變?」

「他們曾問我,能否扎出一隻人形燈籠。」

「人形——?是要做什麼?」

「就是紮成人的形狀呀。說明白點,就是先以竹子什麼的扎出骨架,外頭再糊層紙的紙紮 。」

可是像犬張子 或達磨不倒翁那類東西?又市問道。那是紙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紙紮和紙糊有何不同?」

「兩者不盡相同。想不到你這毛頭小子,竟然連這點兒常識也沒有。紙糊得先造出陰模、陽模,在模子里糊上紙,待乾燥後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顏料著色。紙紮玩具則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頭再覆張紙,做法和燈籠差不了多少。兩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張子裡頭的確沒有骨架。

方才一時倉促沒想清楚,原本還納悶光靠紙哪能糊成象,這下方知原來是這麼回事。

「好罷,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過這紙紮,無法做得夠細緻。是不是?」

「沒錯,紙糊較能造出細節,但可無法將東西做得比人還大。畢竟得先做出個與實物同樣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麼的哪是三兩下就造得成?何況陰模甚至還得比實物大,有幾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個同樣的東西,造模又要比翻模還來得費事。況且,得借翻印製造的紙糊,紙質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燈籠。你想想,在達磨不倒翁里點根蠟燭,當得成燈籠么?總之,這些客官要的,可說是個形狀奇特的提燈,但這——可是個天大的難題哩。」

因此,非請本大爺出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說道:

「哪管是大舞台布景或大小道具機關、見世物小屋 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類孩童玩具,我長耳仲藏保證樣樣精通。」

「喂。」

又市拉回原本捲起的衣擺,驚訝地盯著仲藏問道:

「原來你不只是個開玩具舖的?」

「也算是個開玩具鋪的。」

「你這算哪門子的玩具舖店東?盡做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像是能伸長頸子的和尚、或一張臉能化為嬰孩的地藏什麼的——這些個哪是娃兒的玩具?我可沒見過有誰背著這類玩意兒四處兜售。」

瞧你老為些芝居小屋 或見世物小屋幹活兒,看來你對作戲依然是難以忘情哩,又市嘲諷道。據傳,仲藏其實是個紅牌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麼好難以忘懷的?仲藏先是闔起一張大嘴,接著又開口說道:

「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高頭大馬的夜叉,否則就算天塌下來,也輪不到我當戲子。我的舞台,就是這大千浮世,要變就真變出個樣兒,要騙就真騙個徹底。我的觀客,就是世間的芸芸眾生。」

「你就甭再吹噓了——說說那睡魔還是睡佛什麼的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罷。」

嗅,仲藏應道,同時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

這是他的怪癖。

「也不知是打哪兒打聽到我的名聲,一個津輕藩 的藩士上我這兒來,委託我做出這東西,並保證事成後將支付二十兩。二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哩。因此,我便想到了這做法。」

「什麼樣的做法?」

「噢。首先,我塑了個小巧的泥巴人偶。雖說小,但也有兩尺高。接著,再將撕細的小竹籤朝這泥人上糊。將這些個小竹籤漆上不同顏色,並在上頭標上號數,再將這些個號數記於圖上。接下來,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剝下竹籤,依竹籤比例削出大竹籤,再按號數紮起便可。」

「噢?」

完全教人聽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這地步。如此一來,只需依比例放大或縮小,便能按圖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樣相同的製品。以十倍、百倍長的竹籤扎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同樣東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層紙,便能造出與土捏人偶同樣的紙紮玩具。」

「噢。」

原來是這麼個道理。

「那麼,造得還順利么?」

「當然順利。承蒙當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需漆上顏色,便可大功告成。想不到那窮鄉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當地的繪師一同畫出了一幅氣度宏偉的圖畫。當然,也賺進了滿滿的銀兩。這棟屋子,就是靠這筆銀兩買下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又市平日便常納悶這理應過得有一頓沒一頓的玩具鋪店主,怎能買下這棟位於朱引 內的宅第—雖是位在朱引的最外圍,還殘破不堪。原來背後是這番緣由。

「真得好好感謝那睡魔大神明什麼的才成。若是沒這棟屋子,我哪可能避開外人的睽睽眾目,造出這麼大的東西?」

「大是不打緊,但真是臭氣薰天呀。」

我可是薰了好一陣哩。仲藏一張臉湊向這蛤蟆皮什麼的,嗅著說道。

「哪管是薰過還是烤過,這東西臭就是臭。幸好你這屋子是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居,肯定要把鄰居們給薰死。」

「正是為此,我才買下這棟房舍的呀。比起臭氣薰人,你閑著沒事在深夜裡敲人家門,豈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鄰之道?」

坐罷,說著說著,仲藏稍稍捲起這張看似布幕的東西,為又市騰出了個位子,又說道:

「總而言之,我這回正在利用當時造紙燈籠的手法,製造這個幻術變出的大蛤蟆。」

「這也是紙糊的么?」

「不。該如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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