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七章

我已經自暴自棄了。

我的角色是和尚。

老師是大學教授。

而里村維持原狀,是醫生。

老師想出來的策略是這樣的。

如果警察找上門,說要調查、要解剖即身佛,這實在太高壓了,實在很難想像對方會樂意配合。

這也是吧。

於是,先假裝在大學研究宗教還是民俗學的老師碰巧在衛生展覽會上看到木乃伊。而老師看出木乃伊損傷嚴重。再這樣下去,實在撐不了幾年。

即身佛非常貴重,老師實在不忍心任由它就這樣腐朽下去,便去找據說全東京手術技巧最高超的里村商量。里村被老師想要守護文化和信仰的熱忱感動,答應修補即身佛。然而展覽活動早已移動到下一站,兩人四處尋找即身佛,獲得僧侶的協助,來到了山形……

這話聽起來似真似假。不過如果成功就算撿到,而且這番說詞,對方也沒有理由拒絕,若是拒絕,嫌疑就可以說是不動如山了。教人難以信服的是,負責向對方做出這番說明的任務竟然落在我頭上。是老師說由和尚來向對方說明,比由學者跟醫生說明更好。

我明明就只有髮型像和尚而已。

老師一本正經地說,「沼上這人愛做戲,他很適合這個角色。」山形的巡查和東京的刑警都「原來如此」地同意了。與其說是同意,說推諉比較正確吧。

什麼跟什麼嘛。

然後……我們前往紫雲院了。

那個地方不管在地理或是氛圍上,的確都是個古怪的場所。它距離小鎮中心相當遙遠,不在幹道沿線,也不近山。感覺是孤零零地座落在鎮郊。

一戶人家——是這樣的感覺。

那裡不是寺院,正確說起來好像沒有檀家信徒。共同體的檀那寺是另外的地方。可是若說完全沒有人去參拜,也並非如此,好像有不少類似信徒的人。

據說那裡會為人祈禱。

此外,還有對即身佛的信仰。即身佛好像是到了大正時期才挖出來的,所以對它的信仰不能說是根深柢固地留存著,但就像那場衛生展覽會的說明板說的,它對於乞雨或治病等似乎頗為靈驗,所以信徒也來得頗勤。

不過,

紫雲院似乎也不是以當地為中心獲得信仰。現狀似乎是祈禱和祈願的靈驗口碑逐漸傳播出去,各地的人聽到傳聞而上門來參拜。有許多旅人寄宿的特性,似乎也助長了這類口碑的傳播。是些三教九流之徒傳播出去的。

所以若要說的話,比起師承出羽三山信仰法系的末端行人寺,紫雲院更接近發源於出羽三山信仰的新興宗教據點。雖然它與御山周圍的宗教環境深切相關,但結果並未成為紮根於當地的傳統信仰對象。

一條小河切過荒野上的一條路,上面架了一塊板子,對面是一片有些荒蕪的田地。

田地的盡頭就是紫雲院。

說它是寺院也是寺院,但看起來也不像寺院。無論門或圍牆都不是寺院的樣式,毋華更接近農家。

不過相當於大門的地方立著一塊寫著紫雲院的木頭看板。

圍牆裡——前庭晾著非常多的衣物。大概是住宿在這裡的人的換洗衣物吧。沒有梵鍾或墓地。也看不到香油錢箱之類的東西。沒有任何燈籠、卒塔婆、石碑這類具備寺院風格的小道具。

不過,建築物是寺院。

疑似本堂的建築物門扉就像大多數的寺院那樣全數打開,可以看到幾名男子傭懶地睡在裡頭。

沒有本尊。

老師戳了我一下,我只好戰戰兢兢地把瞼伸進裡頭。這角色真是爛死了。擦拭得光可監人的木板地房間里,約六名男子各自隨意休息。是寄住在這裡的人吧。服裝和年齡都不統一,不過可能是警察的說法帶來的先入為主的成見作祟,我覺得這些人看起來都不像什麼正經人。

沿著牆壁,擺著幾組疊好的被褥。

原來如此,像這樣睡大通鋪的話,可以容納三四十個人吧。有屋頂,也有被褥,如果還有飯的話,對我來說已經非常足夠了……

就在我想著這些事的時候,在正中央把坐墊折成一半當枕頭躺著的男子開口了:

「幹嘛?祈禱嗎?祈願嗎?還是……」

「啊,不……」

「你是和尚嗎?」男子問。

「呃,請問……」

我穿著平常穿的多層棉布旅裝,不過頭上請人幫我用天竺木綿布綁成那個小偷綁的樣式。這種綁法好像叫寶冠。幫我綁的,是本人說他曾經上山登拜過好幾次的當地人——伴內巡查。

光是這樣就充滿了和尚味。老師說「你本來就生得一張和尚臉。」世上哪有那種臉?可是乍看之下,果然還是像個和尚嗎?

「請問這兒的主人在嗎?」

我先隨便問了句。

「主人?」男子反問,爬了起來,接著說,「哦,你說老太婆啊。」

「老太婆……是指?」

「老太婆就老太婆啊。她是祈禱婆嘛。你找老太婆嗎?不管你要幹嘛,去那邊的主屋就是了。」

一頭亂髮、鬍鬚遍布的男子比比下巴。

可是……

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寄宿,根本是定居下來了。雖然不是老師,但也一樣是白吃白睡。那麼幾乎是吃閑飯的了。不,完全就是吃閑飯的。換句話說,豈止是一宿一飯的恩義,根本是受人莫大的恩惠,卻把應該是恩人的人叫成老太婆,這也太豈有此理了。那個老婦人就像伴內巡查說的,好像完全被看扁了。

看這個樣子,就算被無賴之徒賴著不走,也無法開口要他們離開吧。

——明明是好心收留吶。

所謂恩將仇報,就是指這些人。我感到一陣輕微的怒意。

本堂左手邊連著一棟普通的民宅。不清楚裡面是什麼情形。

門牌上寫著栗田。

我開門叫人,裡頭走出一個老婦人。

那是個……

唔,只能說是個老婆子的老婆子。

一頭泛黃的白髮隨便束在後頭,臉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皺紋,一堆褐色的老人斑。可能是因為牙齒沒了,嘴巴噘起,整張臉皺縮著。瘦弱的脖子全是皺紋與筋脈,皮包骨的手指也刻滿了細細的皺紋。腰部蜷曲,上頭披了好幾層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底下穿了一件一樣破爛的扎腿褲。

我……雖然也不是吃驚,卻一瞬間啞口無言,對老婆子看得出神。

「什麼事?」

老婆子蠕動了好幾下沒有牙齒的嘴巴說道。

看她說話的樣子,似乎很難聽清楚,但聽到的發音意外地很清晰。據伴內說,這個老婆子——她好像叫栗田幸——今年八十八歲了。外表雖然相當蒼老,但以這個年歲來說,算是非常健朗吧。

我……

簡單扼要地說明來訪的理由。因為對方是老人,而且可能也有語調和方言上的不同,所以我注意措辭,慢慢地說明。

——我們想要修理即身佛。

——因為它非常珍貴。

說著說著,我連自己都覺得自個兒說的是肺腑之言了。

大概是因為要說得淺白明了,結果我得先玩味自己的話,結果說著說著,我完全投入其中,熱心地訴說起修繕即身佛的重要性來。

但從老婆子的表情,完全無法看出她的想法。連她聽不聽得懂我的話都很可疑。

「喏,即身佛挖出來以後,在祭祀之前不是會先熏過,或是調整姿勢嗎?就跟那是一樣的。祭祀之後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年,差不多也該維修一下了,否則……」

我內心慶幸著幸好事先從富與巳那裡聽說了即身佛的製作方法。有沒有預備知識,談論起來是天差地遠的。

老婆子毫無反應。

「會腐爛的喲~」背後傳來里村走了調的聲音。

「那樣就糟糕了喲~」老師說。這邊說得口齒不清。

演技太爛了。聲調跟發音都一塌糊塗。更糟糕的是,台詞毫無抑揚頓挫。從這個意義來看,或許我真的很會做戲。雖然完全是跟老師相較起來。

「怎麼樣呢……?關於……」

「騙子。」

我一時無法理解老婆子說了什麼。

我不是聽不清楚她的話,她的發音還是很清晰。

老婆子看著我僵住的表情,再一次說「騙子。」

「我——不,呃,貧僧怎麼會是騙子……」

「你不是和尚。」

「呃……」

「你們……對,你們在旅店碰上災難,是來向我求助的。想騙我也不成。你們這些蠢貨。」

「咦……」

我回頭向老師求救。

曝光了,全曝光了。

「你們身無分文,是來吃白飯的。」

「沒錯。」

老師一下子屈服了。我瞬間腿軟,差點沒跌倒。我先前逼真的演技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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