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五章

我一生都忘不了進入那個房間時的不可思議印象。

廉價旅館非常擁擠。

不,與其說我們進入的廉價旅館——看板是寫客棧,但說白了就是廉價野店——生意好,大概是其他正經旅舍都客滿了吧。

我不曉得是碰上參拜客很多的時期,還是觀光季節,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鎮本身感覺人並不多,而且這裡也不是會有遊客來遊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開臭臉老爺子指示的房間紙門一看,約十張榻榻米大的陰暗房間里,已經有兩個人在裡面了。

不,正確地說,房中的兩人之一,是來拜訪住宿客的訪客,不過我當然不可能知道。我一開門……

心裡頭嚇了一大跳。

掛著電燈泡的房間裡面空無一物,只有兩個男人相對而坐。

一個是老人。看起來像個行腳商。沒什麼根據,只是印象。可能是擺在老人背後的紫紅色大包袱給我這種印象。老人的臉細紋縱橫,滿是斑點,曬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髮更顯得醒目。

另一個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著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圍很陰暗,好似只有那裡明度下降了一般。男子背對我們,紙門一開,立刻機敏地回過頭來。

那是個身形削瘦、面相兇惡的男子。

不曉得是因為穿著和服之故,還是房間燈光使然,男子的風貌就像個肺病病人,不健康極了。眉間的皺紋和垂落在額頭上的几絲瀏海,更加深了這種病態的印象。那與其說是眼神凌厲,更接近陰險。

——好可怕。

我這麼感覺,這個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傷。

老人看到我,視線游移了一下,接著轉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說:

「我想……果然還是神隱吧。」

「神隱!」背後傳來大叫。

是我不怎麼想聽到的熟悉聲音——旅伴的聲音。這個老師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都只會對某類辭彙敏感地反應。

「你、你剛才說神隱,對吧?發生神隱了嗎!」

老師推開我,把大臉探進房間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擺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嗎?」

削瘦男子以沉穩至極的聲音,對慌得離譜的肥胖男子說。

「那種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師這麼答道。我覺得這問題很重要。

「我啊,在東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勝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優良的良。然後是獲勝的勝和數字的五郎。」

說明字怎麼寫幹嘛?

「神隱這種現象,與我的研究對象——妖怪現象有著密切關聯。在民俗社會中對於失蹤者的解釋,就是這類怪異……」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極清晰的嗓音說。

老師的話頓時中斷了。竟然能夠打斷暴沖的老師,這個人真不得了

「神隱這個辭彙正如你所說,在民俗社會中的主要機能是對於神秘失蹤事件的一種說明體系。可是並非所有的失蹤事件都被稱為神隱。共同體究竟將什麼樣的事例稱為神隱,又有哪些事例不會被這麼稱呼,兩者之間的區別究竟如何界定,這個問題非常耐人尋味。此外,被視為神隱的情況,認定的原因,也依地區和狀況不同。拐帶的神明是天狗還是別的?我認為這部分的總括性調查會非常有意義。不過剛才提到的神隱這個辭彙,不是做為民俗語彙來使用,只是這位先生一時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辭彙,才選用了神隱這個詞罷了。」

「啊……」我不禁嘆息。

——這個人是何方神聖?

「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達這是一樁原因和理由都難以理解、狀況和過程亦難以掌握的神秘失蹤事件。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辭彙,便挑選了神隱來形容。很遺憾,並沒有發生有人被天狗帶走,或是被隱座頭捉走這類事件。」

「隱、隱座頭!」

老師的後腦勺在痙攣。

一定是陌生男子說出和妖怪有關的名詞,讓他興奮起來了。

「隱、隱座頭……」

老師重複。男子揚起單眉,略略眯起了眼睛:

「所以我說這與隱座頭並沒有關係,多多良先生。」

「這、這樣啊……難、難道你、你對妖怪、欸、沼……」

又在「沼」了。

妖怪愛好者有著獨特的氣味。就算對話中只出現一丁半點具有妖怪味道的單字,我們這種妖怪痴也會敏感地反應。這名男子雖然看似難以親近,但他的話里充滿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傾,像要窺望情況。

「我們是舊書販賣業者。」男子答道。

「是、是舊書商嗎?」

「沒錯。我的店在東京,這位先生則是在青森經營舊書店。其實這一帶有個藏書家在大前年行蹤不明,兩年以上都沒有現身,他的家人想要將他龐大的藏書處理掉,所以我們才會前來。」

「哦……」

「然而我聽這位先生說明狀況……啊,不,這不是該對旅行中的人說的事吶。」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來。

「陸奧書房先生,我們就別在這兒談了。看來還得說上許久,可能會吵到這兩位,我們換個地點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館去?那裡的住宿費就由我負擔吧。這裡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說:

「去你那兒是無妨,可是住宿費……」

「別客氣,這次就算扣掉旅費也能賺上不少。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謝謝你的介紹……」

老人說道「這樣啊」,站了起來,扛起龐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樣才好。」

男子披上掛在牆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著望向我和老師:

「打擾了。」

「打、打擾的是我們……」

我忍不住低頭行禮。老師憤然不已。為什麼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說,為什麼這個人不低頭?男子面對老師這無禮至極的態度,卻似乎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禮地說:

「啊……看兩位似乎長途旅行十分疲憊,進了旅舍,卻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這兒從現在開始不再是通鋪了,請兩位不必客氣,慢慢休息。」

「好。」老師獃獃地說。人家都說成這樣了,「好」是哪門子反應?

一陣停頓。裡頭的人出不去。

老師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擋住路了。

我推開老師,進入室內,再把老師的巨軀拖進裡面。接著我縮起腦袋望向先來的客人們。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聲說,出了走廊。我目送著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覺間黑色男子已經去到走廊了。真像個幽靈。

我還在茫然自失的時候,男子扶住紙門說:

「最近世道不太平靜,請兩位路上千萬小心……」

紙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我望著那沾滿污漬的骯髒紙門……

「你在幹嘛啊?快點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罵聲。回頭一看,老師已經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休息了。真不知道是遲鈍還是迅速。

「他們自個兒離開了,這不是很好嗎?有人在會拘束嘛。」

老師說,從掛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機。

就我來說,兩個人獨處感覺更尷尬,但老師和剛才那個奇妙的男子交談後,似乎把我們先前險惡的氣氛給忘光了。

——噯,算了。

我坐下來除下旅裝,解開綁在肚子上的錢兜帶。這錢兜帶里裝了兩人份的全部旅費,非常重要。

「剛才那人,」我把錢兜帶擱到行李上,「……是什麼人呢?」

「人家不就說是舊書商了嗎?」

「不,是這樣沒錯,可是他異樣地……」

我沒辦法切確地表達。

就算說「有妖味」,老師也不曉得究竟聽不聽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學方面的事呢。」老師說得很簡單。唔,這樣說也太直接了吧。

「老師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來有點恐怖,很難親近的樣子。」

老師邊清潔相機邊說,「嘰嘰嘰」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不楚。

「不過……他說了神隱什麼的吧?」

「不平靜吶。」

「這一帶說到神隱,果然還是天狗嗎?」

「我覺得一提到山嶽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經思考了。所以想請教一下他這方面的事,可是他們也不是當地人嘛。那麼問了也是白問。」

「既然他們會住旅館,當然不是當地人啦。」

我總覺得……這真是好沒意義的對話。

結果我們沉默下去了。也沒必要勉強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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