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三章

我到現在依然能夠明確地回憶起那張照片。

那是張泛黃的老照片。褪色得厲害,顏色淡掉了,但影像清晰,沒有失焦。攝影對象是個乾枯的人類——不,遺體。不不不,這無庸置疑就是枯骸,與展示在衛生展覽會場的木乃伊一樣。富與巳說,在奧州它似乎稱為即身佛。

那是張古老的即身佛照片。

照片上看不出色彩。有些部分泛白,有些地方泛黑,是個乾貨般的人體。

姿勢跟衛生展覽會的木乃伊——周門海上人——一樣。同樣是盤腿而坐,上身前傾。不過照片和周門海上人相反,左手伸到身前,右手擺在大腿一帶。此外,衣服也只是腰上纏著布一般的東西,此外沒有任何蔽體之物。

它並沒有收藏在佛龕里,也不是擺在台座上。乾燥的人體擱在榻榻米的座墊上。背後拍到疑似曼茶羅的東西的一部分。因為只有一小部分,木乃伊本身投射出來的影子又很深濃,判別不出那是什麼,但可以確認到一個梵字。不過只知道是梵字,我當然不知道那個梵字代表什麼。

照片上的木乃伊,比實物更近似屍骸。

也是攝影時的照明之故吧,看起來總像殺人命案的現場照片。

「這叫優門海上人。」

富與巳這麼說明。

「剛才那是周門海吧?這個是優門海啊……」

我這麼問,富與巳答說即身佛全都有海號。

「是來自於空海的。」老師接著說。

或許是真的,可是從老師口中說出來,聽起來就像假的。

「那這東西怎麼了?」

「這個啊,是下落不明的即身佛。」

如果我沒聽錯,富與巳是這麼說的。

「什、什麼叫下落不明?」

「就是失蹤啊。」

「我知道,你說誰失蹤?」

「優門海上人。」

「這個固佛?」

「對。」

「這不是木乃伊嗎?」

「是木乃伊啊。」

「這死了吧?」

「廢話嘛。」

真沒營養的對話。

「這個即身佛自個兒走到哪去了嗎?」

「那簡直是〈二世緣〉了嘛。」老師說。

老師說的是上田秋成 的《春雨物語》中的一篇。

這麼說來,那個故事說的也是禪定的木乃伊。我記得情節好像是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木乃伊還活著云云。

「不過故事裡頭沒說那是木乃伊。」老師一臉嚴肅地說,「雖然描寫那個人瘦得就像干鮭這種魚一樣,但沒寫說他是木乃伊。可是又說他進行禪定,想受到後世尊崇,唔,那就是同樣一回事吧。不過那篇故事是說結果那木乃伊無法斬斷愛欲執著,百年之後被挖掘出來,又復活了。復活之後,曝露著那身下流膚淺的摸樣,別說德高望重了,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被人取了個入定的定助這樣的渾號,干著人夫,度過低賤的第二段人生。」

「一點都不尊貴嘛。」我說,「這荒唐的行為一點成果都沒有呀。」

「佛道空虛矣——秋成對佛說是懷疑的。那……這個木乃伊活過來,走到哪兒去了,是嗎?」

「不是啦。」

富與巳面露冷笑,眼神恐怖地說。

他真是比老師更不可捉摸。

「這可是即身佛呢,尊貴得很呢。又不是香菇干,不能泡水變回來的。」

「即身佛啊……」

聽起來雖然陌生,但這在奧州的一部分地區,似乎是常見的辭彙。

即身佛這個稱呼,似乎是來自於真言密教中即身成佛的思想。

以生身就這樣臻於佛的境地——也就是帶著肉體成佛的人,是這樣的意思吧。

也就是活佛。

本義應該是歷經嚴格的修行,最後活著解脫,但後來似乎被擴大解釋了。特別是在出羽三山的湯殿山——真言宗系的當山派修驗道,仿照開祖弘法大師空海在高野山不動之窟入定後,現在依然活著的俗信,發展為活生生地將自己的肉體木乃伊化這種特異的形態。

此外,這樣的行為似乎也是想要將肉體保存到傳說釋迦入滅後,未來佛彌勒菩薩將現身拯救眾生的五十六億七千萬年的後世。老師在衛生展覽會說的孺勒云云的,似乎就是在指這件事。

發想的根干,與投身入火的燒身往生、或投身入海的補陀落渡海 似乎是一樣的。

簡而言之,說得直截了當些,就是宗教性的自殺。

因為這是為了成為活佛而死。

我也覺得這好像彼此矛盾。

「你們到底想不想聽我說話?」

富與巳瞪著我和老師。眼神兇狠。

「想聽,想聽。」

我請富與巳吃附近買來的糯米丸子。

我們沒錢進店裡。三個男人聚在毫無遮蔽的空地上,邊看木乃伊的照片邊吃糯米丸子的景象,噯,怪到家了。

富與巳一吃起糯米丸子就說了起來。

「這個優門海上人啊,本來祭祀在我祖母親戚的寺院里。那裡雖說是寺院,但也沒有住持。住持三十年前中風死掉了。現在是過世的住持的太太,我爸的堂姐妹,一個人在守著寺院。噯,算是祈禱所。」

「太太也出家了嗎?」

老師問,富與巳「沒有沒有」地搖手。

「算是巫女吧。」

「那裡是寺院吧?」

「是神佛混合。噯,分離令頒布後,名義上是寺院,但在村裡發揮的機能,跟過去沒什麼兩樣……而且和尚死了以後,沒法辦佛事,就不能說是寺院了。以寺院來說,算是已經廢寺了吧。不過現在姑母有事的時候還是會幫人祈禱。那裡叫優門院,人氣滿旺的喔。」富與巳狡黠地一笑。

「那裡有入定木乃伊,是嗎?」

「本來有。當然是當成秘佛祭祀。根據記錄,優門海上人本來是秋田的佃農,名叫元藏,是鄉里有名的莽漢,他後來失明,被高名的修驗者所救而出家,在湯殿山潛心修行……」

「哦……」老師奇妙地歪起眉毛,「然後……入定了嗎?」

「是啊。」富與巳塞了滿嘴糯米丸子,「不入定怎麼變成即身佛啊?」

「那他修行了啊?明明就是個莽漢。」

「我剛才不就說他出家修行了嗎?歷經嚴格的修行後,元藏顯現出靈驗神跡,不久後回到鄉里,為了回報年輕的時候擔待他的村人,蓋了間寺院,那就是現在的優門院。他接連顯現奇蹟,獲得村中的信仰,然後發願濟度眾生,閉關在湯殿山的仙人瀑布,在嘉永 二年獲賜海號,在土中入定——就是這麼回事。」

「土中入定啊……」

「說入定,也不是說『好,我決定入定了,把我埋起來』就行的。先要進行兩千日的食木行呢。三年斷五穀,接著要斷十谷兩年呢。斷食以後,要活生生地進入石棺。」

「這在大陸也是一樣的。」老師說,「中國也有崇拜木乃伊的風俗。從《續高僧傳》、《宋高僧傳》,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斷谷是基本。是藉由過度的減食,來去除體脂肪吶。」

「你也快斷谷吧。」我和富與巳異口同聲對老師說。

「什麼啦?這什麼話?為什麼我非入定不可?」

不用入定,至少去掉體脂肪吧。或者我想應該也有人希望老師快點入定,不用去除體脂肪了。如果老師入定了,大概不會有人去把他挖出來。不用變成木乃伊,可以永遠活埋。

「你直接入定就好了。」我說。

老師用鼻子哼了一聲: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吶,沼上。告訴你,僧侶原本就不吃肉,要是斷谷,不就會嚴重缺乏蛋白質跟脂肪嗎?斷食的話,腸子也會空掉。這是要改變體質,好更容易木乃伊化。用嘴巴說很簡單,但這可是非常痛苦的修行吶。」

「唔,我想應該是很痛苦吧……」

可是人家是懷著崇高的心志,而且是主動希望這麼做的,我覺得痛苦這樣的形容並不適當。

「比起那些,」富與巳說,「更麻煩的是之後的處理吶。光這樣是不行的。」

富與巳接著說完,再次伸手拿糯米丸。這個人真會吃。

「光這樣不行?」

「後續處理好像很麻煩呢。」

「還要後續處理嗎?」

不是會自然木乃伊化嗎?

「要等三年。」富與巳說,「三年後挖出來。」

「中國也是等三年。」

「不用管中國啦。」我制止老師。

「怎麼可以不管?在中國,是在挖出來的木乃伊上面塗漆。禪宗的六祖慧能也成了木乃伊,而且被塗上了漆。慧能的枯骸現在好像還安置在南華寺里,但因為是從衣服上澆漆,聽說變得就像個人像呢。不過一般是等完全木乃伊化之後,在皮膚上塗漆。」

聽了好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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