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二章

那樁事件的開端,我記得一清二楚。是接近夏季尾聲的事。

我們去參觀了以蒲田的電影院為會場舉辦的衛生展覽會。

所謂衛生展覽會,是警方主辦,旨在啟蒙公共衛生及預防犯罪的巡迴展覽。我記得戰前是被稱為衛生博覽會。

究竟什麼是公共衛生?

完全不是呼籲飯前洗手、飯後刷牙這類事情。我覺得衛生一般是與這類清潔的形象連結在一起的。叫人保持衛生,就是叫人保持清潔。衛生上頭再加上公共兩個字,唔,大概就是指衛生的環境或生活吧。然而衛生博覽會卻與這些事物完全無關。會場展出的,幾乎全是以懷孕生產以及性病為中心的、有關傳染病的展示品。

不,就算是這樣,也太惡俗了。

從著床到生產的圖解或性病的說明板姑且不論,各種分娩的詳細圖解、泡在福馬林里的胎兒、天生畸形的人類照片等等,真是教人不知該從何評論起。

我不是什麼衛道之士,所以對下流的東西並不在乎,但低級到這種地步,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說到低級,宣稱是為了預防犯罪而展示的物品,更是垃圾一堆。

江戶時代的拷問及刑罰的圖版。變態犯罪的詳細記錄。用活人偶 重現的血淋淋姦殺現場、婦人在夜路遭暴徒襲擊的場面的模型——我實在無法理解展示這種東西有什麼意義。難道看了這些東西,民眾會覺得害怕,不敢犯罪嗎?還是婦孺看了會心生警惕,夜晚不敢出門?那些東西的確恐怖得教人不敢正視,但我想應該提防犯罪的孱弱婦孺是不會來看這種展覽會的。

因為這類活動的重頭戲在以紅布隔開的最深處小房間裡面,未成年人及婦女是不能進去的。

在那個淫靡至極的空間里,鎮座著各種感染性病的男女生殖器官的精巧模型,堂而皇之得教人吃驚。

這可是警方主辦的活動耶。

在公眾面前赤身露體,會遭到懲罰。就連知名畫家畫的裸體畫,公開時也會遭到刁難。在維持公共秩序這樣的大帽子下,特別嚴厲地取締猥褻事物的國家權力,竟然大刺刺地陳列這種東西,真教人匪夷所思。

大正末期因詐欺遭到逮捕的藥店,在各地的分店店頭似乎也會陳列這類性病模型,但這似乎是為了煽起人們的恐懼,好推銷其實沒效的藥品。但警察來干這事,一點益處也沒有啊。

儘管如此,這類衛生展覽會從明治時期開始,就巡迴各地不停展出。只能說是令人費解。

我覺得它的根源,應該與低俗的風俗研究——博物學在日本的發展相同吧。衛生展覽會根本就是披上近代觀點這個偽裝的合法見世物小屋。

看的人可以用這是科學、這是近代人必須知道的常識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看。但是陳列在那裡的,是遠比見世物小屋更沒意思、比風俗雜誌更直接露骨的東西。而雖然是躲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但看的人心中也是在渴望這類下流低俗的事物。

我們並不是來尋求下流低俗的。

我和老師下流歸下流,但並沒有觀看潰爛陰部模型的愛好。我想是沒有。

那麼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我們是前來觀看特別展示物的。

是什麼特別展示物……?

公共衛生防犯啟發展覽會這幾個巨大文字的看板底下,貼著寫了這樣一行文字的傳單:

「靈妙/珍奇奧州枯骸(固佛)特別御開龕」

所謂枯骸,就是乾枯的屍骸,也就是木乃伊。

而固佛,也如同字面所示,是凝固的屍體 。所謂固佛,並不是用木頭削成或石頭雕成的,而是凝固形成的遺體的意思。

換句話說,這是活生生的人修行到最後木乃伊化,被當成佛像祭祀——這好像被稱為入定佛或肉身像。

我從以前就聽說奧州有這種東西,但沒想到真的有實物保存下來。

說起來,我相當懷疑人類真能靠意志力變成木乃伊嗎?

同樣被安置在奧州平泉中尊寺的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很有名,不過那是在死後予以加工而成的。以埃及為始,我所知道的木乃伊,全都是在死後加上防腐措施而成,也就是類似標本。

可是一如往常,只要是無用之事便無所不知的老師說,這只是我矇昧無知,奧州現在還保存著幾十具木乃伊,是當地的信仰對象。

老師嘲笑地問,你連鈴木牧之的《北越雪譜》都沒讀過嗎?接著惡狠狠地唾罵了我一頓。越後國有個叫弘智法印的知名入定佛,鈴木牧之拜觀之後記錄下來,好像還畫了素描。我也知道《北越雪譜》,但不知道裡面有提到木乃伊的文章。我只讀了我有興趣的部分,並沒有從頭讀到尾。

我這麼說,老師再次藐視我。

他說什麼那個知名的木乃伊,《白川風土記越後之部》和大淀三千風的《日本行腳文集》等書也有提到。不,好像連松尾芭蕉都看過。

就算是這樣。

就算牧之畫過、三千風看過、芭蕉拜過,我就是不知道,有什麼辦法。

我這麼說,老師一如既往,亢奮起來,從弘法大師空海開始,一直舉例到中國叫什麼的和尚,再從何謂入定佛,一直說到真言宗的教義,長篇大論個沒完沒了,滔滔不絕到教人幾乎受不了。

不是教人幾乎受不了,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而且我連一秒鐘都再也無法容忍老師那結結巴巴又不斷重複跳躍的演說,便提議說如果老師這麼執著,乾脆一塊兒去看看實物好了。

「你早說嘛。」老師說。

他一定一開始就想要去吧。那麼老實這麼說就好了,但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主動邀約。可是因為不好意思就嘲弄我,到底是怎樣?

真是個教人氣惱的臭傢伙。

老師喜上眉梢,「想去直說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興得不得了吧。那麼想去的話,管你是蒲田還是龜戶,自個兒一個人愛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實在是個教人氣惱的臭傢伙。

如此這般,我們往蒲田出發了。

電影院的看板大大地寫著展覽會,但裡面的字樣全是「衛生博覽會」。我打從小時候起,就一直認定這類活動叫做衛生博覽會,所以一開始還以為是看板寫錯了,但這似乎又刺激到老師,落得不斷地聽他闡述展覽與博覽這兩個辭彙有什麼差異與變遷的下場。

我想老師的演說至少使得五名觀眾放棄學習公共衛生了。

一個有如小型坦克的大叔臭著一張臉,一下子說什麼展覽這個詞比博覽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麼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跟現在相反,邊說邊前進,我可以保證再怎麼熱心想要學習公共衛生的人,都會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懷著下流念頭來訪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張肥胖的側臉,應該就倒盡胃口了吧。

一進去會場就是防犯區。

有一片長滿了芒草的布景模型,中央站著一個狀似害怕的婦女人偶。旁邊有一個亮出刀子的濃胡男子。

我覺得這些人偶做得滿假的。

可是接下來的殺人現場重現場面就做得很棒。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正中央鋪著被褥,上面倒卧著一個和服女子。

周圍擺著小木牌,上面分別寫著兇手足跡或遺留品、血跡等等。設定好像是現場勘驗完畢後。我不曉得真正的現場勘驗是不是會立這樣的木牌,不過既然是警方主辦的,應該不會錯吧。

話說回來,人偶真是不可思議。活人的人偶看起來不像活的,屍體的人偶看起來卻栩栩如生。不過屍體的人偶這說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來的展示區是生育區。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婦人體模型、幾張顯示胎兒生育過程的圖片、還有雙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宮胎兒模型。各種報導和照片……

看來不是很有趣。接著是防疫區。

消化器官等各種內髒的模型、不知為何畫有蛆蟲蛻變成蒼蠅過程的圖片、顯示傳染病感染途徑的全景模型、口腔內模型,宣導牙科衛生必要性的圖片,正確刷牙方式。我覺得這一區有點公共衛生的樣子了。

接著到了衛生展覽會重頭戲的治病區。

到了這一區,不知為何,皮膚病的模型變得異樣地多。在預防梅毒的洗凈器、皮癬疥蟲的模型後,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後……

以紅幕圍繞的一角出現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現的陰慘光景及悲慘的眾多模型……

在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的老師一邊演說個不停,一邊大步經過,好似掀開蕎麥麵店門帘似地翻開了紅幕。

裡面的情狀難以說明。

老師走到感染軟性下疳的陰部模型前,以格外響亮的聲音說道:

「你懂了嗎,沼上!」

「才、才不懂咧,誰懂啊?」

我根本沒在聽,斬釘截鐵地應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