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一章

每一憶起當時,我現在仍會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慄。背脊一陣陰涼,連腿上的舊傷都好似隱隱作痛起來。

說誇張點,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機。

哦,我會特地聲明「說誇張點」,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才過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來說嘴,但若是以這短短的生命尺度來衡量,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是我最大的一場危機。

再怎麼說,那個時候我都差點送命了。

不,差點送命的場面,我已經遭遇過好幾回了。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風雨時,在長野的雪中迷路時,我都以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錯一步,我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更甚於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戰爭被送上了最前線。好幾個戰友在我眼前喪命。我真的是死裡逃生,九死一生地生還。

但是,比起在槍林彈雨中倉皇奔逃時的記憶,不知為何,當時的記憶更教我害怕。

我不知道今後我還能活上幾年,所以,唔,將來說不定還會被捲入比這更恐怖的大事件,而到時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過總而言之,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個事件毫不誇張,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場危機。

那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秋天。事件發生在出羽。當時我們人在出羽,是山形縣。

之所以不說我,而是複數形我們,是因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個同伴。至於那個同伴究竟是誰,雖然我一點兒也不想提,不過就像大多數人所猜測的,就是那個傢伙。

那傢伙……

多多良勝五郎大師。

我們那擁有傲視全世界的腰圍以及傲人無益雜學知識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勝五郎大師其人。

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是場難得的遠行,但卻掃興到了極點。不過我們跑去山形,並不是去遊山玩水的。我還沒倒錯到喜歡跟那種矮肥短歐吉桑兩個人一起出遊的程度。當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師,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這是場採訪傳說之旅。

從前年的山梨開始,我們巡迴長野、群馬後,一整個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終於踏入了禁忌的東北地方。

對我們這樣的人種來說,東北是塊魅力十足的土地。至於為什麼,我也舉不出具體的論調,不過那塊土地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因為那是頑逆之民的土地、因為它與中央相較,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習俗等等——也不是不能像這樣煞有介事地說明。雖然隱隱約約,但我也曾有一段時期這麼想。

但我現在覺得退一步想,這類言論大多都是源自於帶有歧視的觀點,是一種出於偏見的想法。

我會改變觀念,也是因為與在出羽認識的某個人物深談之後的結果。

據那個人說,這種想法的根源,是將都市與農村就這樣代換為近代與前近代,或將中央和邊境的關係就這樣與支配和被支配連結在一起,以某種意義來說,是博物學式的觀點。

一開始我不太懂。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後,依稀理解了。

所謂博物學,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種動植物及礦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陳列、體系化的學問。不過我聽說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時代。

簡而言之,就是航海技術發達,能夠去到印度、非洲等以往無法到達的未知土地,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驚奇,滿懷興趣地將之攜回,陳列在展示架上——這就是博物學的起源。那個時代,冒險家前仆後繼地出海冒險,發現了許多事物。

不過,請仔細想想。

雖然叫做發現,但被發現的東西,並非過去就不存在。

發現印度的是誰誰誰,第一個登陸非洲的是誰誰誰。雖然我們都滿不在乎地把這種話掛在嘴上,但這完全是從發現者的角度去看的見解。若是站在被發現的一方去思考,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這麼一說確實如此,例如從印度人的立場來看,一定會說:發現是哪門子說法啊?印度人從祖先代代開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塊土地了。

哪有什麼發現可言。

實際上,翻開過去的博物志,未開之地的不可思議習俗,或是居住在未開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來與動植物相提並論。

以搜集的一方的觀點去看,確實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當討厭吧。簡直被當成了動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學問還是別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罷了。

那麼,連稱呼其為未開之地的發想也是充滿歧視了。什麼未曾接觸文明、沒有文化,我們也滿不在乎地這麼擅自評斷,但不管是什麼樣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謂未開化的土地,換個說法,只是還沒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區罷了。

亦即,博物學這門學問與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體兩面。換言之,它無法擺脫以近代為主體去看前近代這樣的構圖討論。

然後,我們的國家似乎在稍早之前進行了所謂的近代化。

文明開化以來,我們國家仿傚歐美列強,強硬地推行了所謂的近代化。

這當然不是壞事。只是雖然不是壞事,但我也覺得那是場牛頭不對馬嘴的近代化。

那說穿了就是想要從被搜集的一方躋身到搜集的一方。

我們的國家慌慌張張地從搜集物轉變為搜集者了。

不過,我們的國家第一個搜集的,看來是我們自己。

顯然是急壞了。

是想讓國民儘早擁有身為近代人的自覺嗎?我是不太了解,不過做為殷蒙手段,博物學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也就是透過將前近代——過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讓人認識到近代——現代有多麼優秀的手法。

那是迷信、那不科學、那種規矩毫無根據、相信那種事是無知蒙昧的證據——明治的知識分子爭先恐後地否定江戶時代。他們是為了否定,才搜集過去加以陳列。並上圓了博土會跑遍全國各個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柢,也是這麼回事。

不久後,

陳列對象的前近代象徵從過去轉移到了邊境。現在與過去這樣的垂直軸,轉變為都市與邊境這樣的水平軸了。某某處的深山裡,還留有怎麼樣野蠻的習俗,某某處的村子裡,還遵守著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江戶時代已經失去了真實感,所以開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尋找比較對象了。

無論是江戶還是鄉下地方,不管怎麼樣,我們國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過搜集陳列自國的情狀加以確認。

這就像看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臉,嘲笑醜陋一樣。

不過好笑的地方就在於看的主體並不認為那是自己的臉。看的人不以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種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些一般被稱為風俗研究。

風俗研究,或是風俗史研究,原本應該是限定一個時代或地點,加以研究它的習俗文化的學問吧。所以說是也的確算是,不過最好還是把原本的風俗學和當時流行的風俗性讀物當成不同的兩樣東西。但是稱它為博物學可能會令人有所抵抗,和民俗學道門也不同,所以或許也只能這麼稱呼了。總之,滑稽打趣地介紹各地方習俗的低俗讀物,推陳出新,不停地出版問世。

如今回頭去讀那些東西,我覺得真是充滿歧視,而且極為下流低俗,令人質疑,可是仔細想想,若說過去難道就沒有同樣的東西嗎?也並非如此。

例如會在節日等活動中出現的見世物 展覽。

在某地捕獲的大鼬、在哪裡出生的熊姑娘、在某處成長的蜘蛛女——這些東西,不管是捕獲、生出或成長的地點,全都是遠離都市的邊境。

大眾自古就非常喜愛這樣的東西,喜好怪異另類事物的風潮幾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風俗研究,就是回應了人們這部分的慾望。

結果這類大眾喜好的珍奇、耽奇觀點,

似乎確實融入了一部分的風俗研究,並傳承下來。證據就是,風俗研究的研究對象,後來就擴大到犯罪、變態等獵奇領域了。

大正到昭和初期創刊的風俗雜誌等等,完全就是變態心理與獵奇犯罪報導的大遊行。

不久後,這類低俗的風俗研究,彷彿效法它的基礎博物學,將它好奇的視線轉向海外邊境。低俗的風俗研究歷經自國過去的黑暗、自國邊境的黑暗,以及變態心理獵奇犯罪——這是都會的黑暗以及個人內在的黑暗吧——終於將它的觸手伸向了海外邊境的黑暗了。

可能是國內已經難以覓得未踏的邊境,或文化蠻荒的際涯之處了。雖然應該也不是完全沒有了,但若是國內的題材,也不能隨便胡謅一通吧。

更進一步說的話,我覺得這也與戰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應。

換句話說,這是為了在南方建立屬國及殖民地,成為亞細亞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極點。因為自認自己是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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