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之目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四章

我目瞪口呆。至於是對什麼目瞪口呆……

唯有這次,不是對多多良老師目瞪口呆。我是對這個村子的男人目瞪口呆。

看著村子的集會所中——唔,就像長老說的,這只是棟簡陋的小屋——一大排通共三十多名男子——上從八十九歲的中井八兵衛,下至才二十來歲的小毛頭,我深深地大嘆一口氣。有句俗話叫驚到合不攏嘴,知道村子的秘密時,我真是吃驚到好一會兒都忘了閉嘴。

後來……

從老師肚子底下被救出來的自殺志願者,不管我們怎麼問,他都不知為何,只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然後他凈是拚命懇求我們不要告訴村人,不要告訴巡查,尤其是不要告訴他老婆。

就我們來說,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這種情況,也不能一聲,「好吧,我們了解了,再見。」地就這樣離去。可是話又說回來,既然對方都叫我們不要告訴警察和家人了,我們也不能怎麼樣。就算想幫忙他,我們也是旅人,想要不藉助村人的力量來救助男子,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困惑萬分,最後決定去找中井家的隱居老爺八兵衛商量。男人一聽到八兵衛的名字,猛烈顫抖,徹底拒絕,但我們也不能就這麼依了他。我們立刻叫富美去通知,不久後,隱居老爺飛快趕到。

不……來的不只是隱居老爺一個人。

村裡的男人一個接一個趕到了現場。

在這階段,我已經相當吃驚了。

我不曉得村子的人口有多少,但大概短短十五分鐘內,全村約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聚集到村郊的森林來了。當然,整座森林都塞滿了男人。我真是一頭霧水,而聚過來的男人們異口同聲安慰起上吊男,上吊男也向眾人低頭賠罪。

結果,我們全都魚貫移動到集會所去了。

集會所的門鎖已經打開,幾名男子燒火等待。看來八兵衛從富美那裡聽到上吊的事時,當場就發出臨時集會布告,召集全村男子了。

令人吃驚的是……

在森林裡試圖上吊自殺的男子,就是下落不明的旅館老闆——小針信介其人。

小針說他一開始就是打算自殺才溜出家裡的。可是躲過老闆娘的耳目溜出去後,來到靜僻無人的地方都還好,但他怎麼樣都無法下定決心,只是在森林裡四處遊盪。

從他的供述倒過來推算,小針把繩子掛上樹枝之前,猶豫了三小時之久。可是總算打出個繩圈後,又發現沒有踏台。於是決心尋死的旅店老闆為了尋找可以拿來墊腳的東西,又花了好幾個小時。

從他猶豫了那麼久來看,我想他根本不是真心想死吧。

難過得想死、或是被逼到只有一死的窘境,跟實際上要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事實上,小針就說他好幾次想要罷手。

可是猶豫當中,天也黑了,氣溫也下降了,而且小針本來就身體不適,高燒不斷,開始感到不安,真的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再次想死了。他總算下定決心,把繩索套上脖子,終於要踢開踏台的時候……

就在這個節骨眼……

突然被個小型橫綱力士般的東西給緊緊抱住了。

小針說他嚇得差點沒命。還以為自己碰上妖怪了。這也難怪。

什麼嚇得差點沒命,你本來就打算要死吧——老師毫不慈悲地如此指摘。

噯,結果小針人還活著,死法也是無關緊要了。這種情況,問題是他怎麼會想尋死?

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詢問小針這個問題,看來男人們對問題的答案都瞭然於心。

然後我們從村子的男人口中問出了真相——村子的秘密。

結果我才會目瞪口呆。

「賭……」

「賭博?」

「原來是賭博嗎!」老師大叫,「為賭博鬼迷心竅!原來這裡不是豬哥村,而是賭徒村啊,沼上!」

這話說得毫不遮掩,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是怎樣?你們每天晚上輪流溜出家裡賭博是嗎?瞞著太太的耳目?」

村人們點點頭,無從辯駁起。

「這……噯。」

富美的推理說中了。村裡的男人們每天晚上全數出動,真的是背著家人在做壞事。小針信介會頑固地想要隱瞞自己自殺未遂,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因為動機如此,別說是家人了,就算被警方知道,也無法分辯。

不,要是事情鬧上檯面,會累及其他村人。所以就小針來看,他只能隱瞞到底了吧。

「這是怎麼回事?」老師說。

然後他環顧村人。

「難道連隱居老爺也……?」

「真丟人。」八兵衛說,「噯,真真丟人吶。可是啊,客人,我們並不是覺得遊戲好玩,才沉迷在賭博當中啊,對吧,金平?」

被旅館老闆娘評為好色的雜貨店金平一臉嚴肅地答道:

「噯,一開始是滿好玩的啦……」

「噯,也不是不好玩啦……」

「可是途中開始就……喏……」

「痛苦得要命……」

「可是你們……」

我才剛出聲,八兵衛就打斷我說:

「噯,請先等等啊客人,這些傢伙說到賭博,知道的本來只有全家人一起玩的賭骰子而已,他們的優點就只有從早到晚工作不停。因為沒有半點娛樂,才會……」

「才會沉迷在賭博里?」老師毫不留情地說。

這跟軍隊是一樣的。

我反顧己身。過度嚴酷、沒有抑揚起伏的日常生活是很痛苦的。這若是當中唯一一樣娛樂……

——會為此痴迷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痴迷到宛如被拔光骨頭——這語感果然教人毛骨悚然。

「可是那都是借口。」老師說,「是借口,借口。我不說勤勞是美德。我不這麼說,但不管狀況如何,違反公共善良風俗就是違反公共善良風俗。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該被糾彈的事就是該被糾彈!」

老師非常憤慨。

碰上這種狀況,老師總會發揮出莫名其妙的魄力,然後周圍家人會完全被他壓倒。村裡的男人們全都消沉萎靡,垂下頭去。

可是,

仔細想想……村人是要賭博還是要買女人,都輪不到一介妖怪研究家來糾彈。不,不管他們做出多麼天理難容的事,還是人道上教人質疑的行為,被突然冒出來的臭臉胖男子和莫名其妙的平頭男以及綁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不分青紅皂白地斥罵,一定會覺得吃不消吧。

我們也是一樣,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這些人非得被責罵不可。說起來,我只是目瞪口呆,並沒有生氣。恕我重申,我並不是一個急性子的人。

我很寬容的。

至於老師……唔,他是在生氣吧。

可是他並不是站在社會正義的旗下做出道德性的發言,也不是代為申訴太太的心聲。這個人只是因為狀況決定性地遠離妖怪而生氣罷了。

「這是不可以的!」老師說,「不,我也不是說賭博全部不對。事實上就有公營賭博,只是打發時間,小賭一場,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做為一種遊戲,賭博魅力十足。說起來,賭博這事與神事和占卜彼此相關……」

我捏了老師的大腿一把。

話題要是偏向那裡,就要不可收拾了。老師看我。我搖搖頭。

老師乾咳了一聲:

「話……話說回來,這狀況豈不是很異常嗎?村人有一半以上都瞞著家人沉迷於賭博。甚至還有人差點因此上吊……」

老師望向小針。

旅館老闆縮起身子,縮到不能再小,說了聲,「對不起。」

「我想你一定是瞞著太太從家裡拿錢出來賭博,結果輸得一乾二淨,變得身無分文;甚至還欠了一屁股債,怎麼樣都轉圜不了,才會想要自殺,是吧?」

小針垂著頭,「呃,唔,算是這樣嗎……」

那語氣像是在說狀況有點不同。

「不太一樣吶。」八兵衛說,「客人,噯,雖然都一樣教人目瞪口呆,但為了信介的名譽,我得為他辯解一下,其實是……」

「隱居老爺,不可以,只有那件事不能說,說出去就完了!」村人異口同聲地阻止。

八兵衛搖了搖頭:

「聽說這位胖先生是個了不起的學者,跟他撒謊是行不通的。他的那雙眼睛……是瞞騙不過去的。」

「了不起的學者?」

唔……訪問八兵衛家的時候,我們是說了類似的話,不過那幾乎形同唬騙了。至於眼力……老師的眼神的確恐怖,但那也只是裝腔作勢,我想應該是愛怎麼騙他,就可以怎麼騙他。

「老師,我就老實說了。這事呢,這些賭博,是村子開會決定的事。是村長也同意而決定的事。換句話說,就像是公營活動……這些人也不是喜歡賭博才開始賭的,不是信介一個人的錯。」

「村、村長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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