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四章

那個時候……我被懷疑了。

當然是被警方懷疑。我們是完全無法證明身分的流浪漢,而且還是他殺屍體的第一發現者,這是沒辦法的事吧。我們完全無法辯解。

狀況十分緊迫。可是,

我困得要命。毫無緊張感,也沒有危機感。

結果……後來老師一整個晚上不停地談論泥田坊。

一下子說什麼還我田的還是歸還的意思嗎?還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說什麼文中北國的意思是北方之國,還是北陸道 沿線的意思?

這種事根本沒什麼好計較的嘛——一般人會這麼想吧。但遺憾的是,我口一是比較接近常人一些,其實也是怪人一夥,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師來了。

一有人附和,老師更是興奮了。

老師不斷地發表高論。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語中的俗語『臉上蒙泥』,說到泥,就代表了恥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樣,這意通放蕩——盪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應該是在影射渾身泥濘地守護的田圃,被放蕩的兒子拿去當成酒色的擔保。還有……意味著流當的說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還有……從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還有……日語有句俗諺叫棒打泥田,這意味著亂七八糟、毫無益處、遊手好閒之意。

雖然很像只是在玩諧音遊戲——或者說,這根本就是諧音遊戲——但我也開始發現到它的本質似乎就在這裡,所以不管老師說什麼,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師就益發自大起來。他被自己的話激發靈感,邊說邊有了新發現,因而更加興奮了。我碰到感覺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該這麼做,卻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來。

十點變成十一點……一直到這個時候,我心裡都還掛記著田岡。

老師的聲音很大。光靠一片隔門,實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岡應該覺得很吵。

可是如果他在睡覺還姑且不論,但他說要等父親回來,所以應該不要緊吧——一開始我的腦袋一隅還這樣想著,可是十一點過後,我也開始將隔壁的人給拋到腦後了。

真是丟臉,我和老師聊得渾然忘我了。

回過神時,夜已經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師仍滔滔不絕,但我被射入房間的陽光照到,回過神來,不必說,對鄰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們吵了整晚,而是因為完全沒有田岡父親回來的跡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們沉迷於談話,若是有人進屋子裡來,一定會發現吧。我叫老師閉嘴,戰戰兢兢地打開門。

田岡坐在地爐旁邊,一夜未曾闔眼。

看來他父親還沒有回家。朝陽底下的田岡顯得憔悴無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還流了滿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擔心極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覺的念頭,向田岡提議一起去找他父親。

因為我覺得這樣才算是報答人家一宿一飯的恩義。

噯,事到如今,總不好叫人家讓我們早上睡覺吧。

我這麼提議,田岡非常惶恐,說父親一定是在神社裡面睡著了。若是這樣,也一樣糟糕。我不曉得那座神社還是祠堂是什麼樣的建築物,但這樣的時節睡在那裡,搞不好會凍死。

而且還有那個醉漢——或者說泥田坊的事。那傢伙究竟是什麼人?雖然不曉得,但至少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頭,而那傢伙的確是往田岡的父親閉關的神社方向走去。

我建議不管怎麼樣,都該去鎮守社探探情況。

外頭真是寒冷徹骨。

幽明的村子……明亮得、而且昏暗得恰好就像我們抵達時那樣。我們凈是在逢魔刻與彼誰刻 到處徘徊,簡直跟妖怪沒有兩樣。

我幾乎半是認真地認為這不上不下的幽暗隙縫之間有可能出現漆黑的獨眼怪物。

當然,根本沒發生這種事。

我們走過架在小河上的小橋,經過被雪覆蓋、看不出原本是什麼的場所,穿過埋沒在雪中的田間畦徑,來到那座神社所在的森林前。那是座在田地正中央茂密隆起的小森林。

田岡說明森林後面就是那個叫伊勢的嗜酒之徒的家,那麼那塊殺媳婦的田就在這前面嗎?我腦袋不清不處地想道。

森林裡有一條路。

是雪徑,沒有被踩實。

上面有腳印,是田岡父親的腳印吧。

腳印只有一道,沒看到其他腳印。這表示那個醉漢沒有走進森林裡吧。

田岡以一種看著怪物般的眼神盯著那道腳印,表情十分疲憊。他熬了一整晚沒睡,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老師的眼睛也一片赤紅。不,或許當時田岡的樣子很普通。那麼這是我竄改自己的記憶得到的印象吧。因為緊接著我們就發現了田岡父親凄慘的亡骸……

總之,我們就像要蓋過那道腳印似地踏雪而行。

領頭的……不知為何是老師。

田岡走得很慢,我邊走邊不斷地留意田岡。

來到森林中心一帶時……開始看到鳥居了。

是座非常小巧的鳥居。

如果不縮起脖子,可能沒辦法鑽過去。

上面綁著注連繩 。

很快地,出現了一座真的很小的神社。感覺實在裝不下人。若是大人,得屈著身子才塞得進去吧。老師的話,再怎麼努力,也只塞得進肚子。

老師可能也累了,變得異樣地沉默寡言。平常的話,他應該會說那座神社是某某樣式、材質如何、鳥居怎樣、祭神是什麼,有的沒的說個不停……

即使如此,老師一看到神社,還是立刻小跑步過去。

不是因為擔心田岡的父親。而是因為老師具有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只要看到寺社佛閣,就立刻精神百倍的特性。

更何況老師當時滿腦子都在想著目前的懸案泥田坊,他一定很想快點確認,也有可能他腦子裡頭只裝著這件事。

應該就是這樣。因為老師明明是第一個到的,但在我抵達之前,他竟然都沒有發現那個東西。

第二個來到鳥居的我,隔著老師的肚子看到的……

是腳。

兩隻腳擱在地上。

腳的上面當然是胴體,再上面連著頭。是個曬得黝黑的禿頭老人,他躺在地上。

老人的脖子一帶一片赤紅。

毫無疑問……死掉了。

我發現那個東西,在認識到那是什麼、開始著慌之前,老師瞬間注意到它……

腿軟了。

接著抵達的田岡看到倒在腳邊的那個東西……

露出彷彿遭到狐狸捉弄般的表情來。

我一清二楚地記得他當時的表情。

田岡茫然自失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但就在老師要嚷嚷起來之前,他開口出聲了。

爸……

這不管怎麼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命案。

脖子周圍的雪地上噴濺著大量的鮮血。血滴甚至灑到了神社和鳥居上。遺體的左上方兩寸之處,還掉了一把疑似兇器、染滿鮮血的小刀。

我……拜託嘴巴像金魚般開合個不停的老師千萬不要破壞現場,急忙穿過森林,跑過阡陌回到村子,叫醒幾個村人,問出有電話的人家報警。

兩個小時以後——上午七點左右,警察抵達了。

我當時的感想是,警方到得意外地快。因為我們為了走到這裡,花了六個小時以上。也就是說,比起翻越沒有道路的路線,乖乖走人通行的路更有效率多了吧。

這個時候,森林已經被村人團團包圍了。震驚全村。畢竟這是座連派出所都沒有的小村子,殺人命案可以說是開村以來的大事件吧。

而我們第一個遭到了懷疑。

對我們兩人進行的不是訊問,幾乎是審問——問罪了。

也因為有過上次的經驗,我只管主張我們不是反社會人士,其他的就照實回答。

可是……

砰———拍桌的聲音。

「喂,你少開玩笑了!」

是刑警的聲音。我別過臉去。

該說是不出所料還是如同預想,老師似乎讓這些保護市民的國家權力代表感到棘手萬分。這裡是一座連住持都沒有的村郊廢寺,似乎被當成臨時調查總部。我們在寺院的本堂接受偵訊。

「那你是什麼意思?被害人塞在那小不溜丟的祠堂里過夜,然後一個叫牌坊還是酒坊的獨眼怪出現,殺害了被害人,是嗎?」

「真受不了,」老師加重了語氣,「不是牌坊,是泥田坊,我不是已經說過幾百遍了嗎?再說,我從來就沒說人是泥田坊殺的啊。妖怪哪會殺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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