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三章

那個時候,我真是惶恐萬分。

至於老師,還是老樣子,他厚臉皮地說:「我很冷,請給我熱茶。」

開門的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外表整潔的男子。他在大綿袍底下穿著開襟襯衫,而且還戴著玳瑁框的眼鏡。與他相較起來,我看起來還更像個鄉巴佬。男子並沒有特別熱情,但也沒有嫌麻煩的樣子,請我們進屋裡。

如果真是在齋戒期間,光是他願意開門,我們就必須感激不盡了。而且他什麼也沒問就請我們進屋,這階段我們就該先道謝才對。

然而老師還是一貫作風,還沒開口道謝,就先要求借宿一晚和一餐。

害我錯過道謝的時機了。

——我被當成同類了嗎?

應該吧。

不,對方絕對會這麼想。

但遺憾的是,我並非老師那種厚顏無恥之徒。別看我這樣,我這人很纖細的。我可是個懂禮節的人,只是稍微錯失了時機而已——我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辯解。

男子一邊泡茶,一邊說著感覺是社交辭令的同情之語,「那身打扮,在雪中走起來二疋相當艱辛吧。」不能就這麼盡信。我猜想對方其實在生氣。

「我叫田岡太郎。」

男子照著老師的要求奉茶,接著這麼自我介紹。應該先自我介紹的是我們才對。我慌忙正襟危坐,就要開口說「敝姓沼上」,然而老師卻先大聲開口了,

「是事八日嗎?」

男子——田岡愣了一下,然後表情頓時沉了下來。他是在警戒。面對痴人,這是很普通的態度。

「什麼?」

「我是問,這是事八日的齋戒活動嗎?」

「哦……」田岡吁出原本屏住的呼吸,「今天是歐卡納 的夜晚。」

「歐卡納?」

「對。這是非常無聊的迷信。就像你猜的,今天是齋戒日。據說今晚會有獨眼的厄神從山上下來。如果厄神進入家裡,家中的道具就會開始作怪。」

「作怪!」老師的眼神變了。

「是啊,說是只要被那個妖怪的呼吸吹到,不管是茶碗還是土瓶、掃帚,全都會跳起舞來。小時候我常被大人這麼嚇唬呢。看,那個座墊!」

「哇!」老師跌倒了。

「……像這樣被嚇唬。是迷信啦。」

老師以古怪的姿勢僵在地爐旁邊。

真不曉得他是大膽還是膽小。

「為了驅逐那種獨眼妖怪,所以家家戶戶掛起竹籠,對吧?呃……」

老師頻頻偷瞄我,然後「沼」了一聲。

他忘記正在對話的對象——也就是田岡——的名字了。這種時候,老師一定會說「沼」。

老師從來不會好好記住初次見面的人的名字。或者說,他根本沒打算要記。老師認為第一次見面的人,也不曉得以後是否會繼續交往下去,萬一以後不會往來,記住名字也是白費工夫。而自己的腦袋沒有多餘的空間浪費在白費工夫的事情上吧。如果這是老師的信念,那也無所謂,但對於大多數時候都和老師在一起的我來說,實在是麻煩多多。

我想就算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對話也能成立,但這樣聊起話來實在很不稱心。不能叫對方的名字是相當不便的。大部分都會在對話途中頓住。

老師一頓住,就會說「沼」。

為什麼是沼?

因為這是我的姓氏——沼上的沼。但這好像也不是老師叫錯名字,或是在向我尋求援救。

這只是老師的嘴巴擅自叫起姑且記得的別人名字罷了。不管交談的對象是山田還是川上都無關,老師想到的——或者說老師的肉體記得的別人名字,第一個就是旁邊的我——沼上。

「沼……」

「不好意思,呃,」總之我先辯解一番,「那個……我們在研、研究民俗學,啊,所謂民俗學……」

「我知道民俗學。」田岡說,「我在學的時候也曾經學過一些,不過不是讀得很認真,那麼……兩位是大學的老師嗎?」

「我們是在野人士,在野。」我激烈地否定。

若要說得更正確一些,我是傳說搜集家,老師是妖怪研究家。遺憾的是,事實上並沒有這門學問,也沒有這行職業。只是最接近的學問領域是民俗學罷了,如果我們宣稱自己是民俗學者,真正的學者聽了一定會勃然大怒。

我趁著這個機會,立刻自我介紹我姓沼上,並介紹多多良勝五郎大師。老師好像有什麼想法,面露笑容爬了起來,像個小不倒翁似地前傾。

「那……」

「那?」

「你說的歐卡納的夜晚,歐卡納的意思是危險、可怕嗎?還是有其他意義?」

好不容易才剛成立了正常對話,老師又立刻重拾話頭。我前功盡棄了。

「老師,你等一下啦,這種事應該留到晚點再談啊。」

「為什麼?這事可是很重要的。越後也有叫做歐卡納的夜晚的齋戎日,一樣會有妖怪來訪。它也經常跟事八日混同在一起,不過也有一些聚落明確地分成不同的日子進行。」

「所以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這究竟是同一種活動,或者不同,查明這一點之後,或許就可以釐清事八日的本義了不是嗎?有些村子裡,歐卡納也叫做丘見的夜晚,所以也有可能是御庚申的夜晚的發音轉化過來的啊。」

「或許是吧,可是你那樣滔滔不絕,人家豈不是很困擾嗎?」

「沒關係的。」田岡笑道,「我不知道它的由來呢。不過……你說的丘見是……?」

「所謂丘見,是越後——新瀉縣那裡的說法呢。那裡的北蒲原郡加治村一帶,會在歐卡納夜晚的深夜,爬上可以一眼望盡整座村子的山丘俯瞰,這樣就可以看出家家戶戶一整年的運勢。屋子上方會有光朦朧地升起,可以從它看出家運的盛衰……」

「哦,原來如此。」田岡盤起胳膊,「這個村落也有類似的活動呢。」

「真、真的嗎!」老師用力采出身子。

「嗯,村裡流傳著一種方法,可以在歐卡納的夜晚看出村子每一戶的隆替興衰。不過……這村子並不是爬上山丘。」

「那是什麼樣的方法?」老師把身子探得更出去了。

感覺好像要往前栽了。

「哦,這一帶流傳的方法比較麻煩……想要知道運勢的人,必須在歐卡納的夜晚前一天開始就齋戎沐浴,潔身慎行。歐卡納的夜晚到來,開始閉關之前——也就是天黑之前,立刻趕到村子的鎮守神社去。然後在神社裡面閉關到深夜,等到月亮來到神社正上方,就悄悄離開神社……閉著眼睛回到村子。」

「這樣啊。」

「進入村子以後,就可以睜開眼睛。然後……啊,外邊的門口不是貼著紙嗎?兩位看到了嗎?」

「哦,那個寫有家族成員年齡的紙?」

這戶人家外頭貼著嗎?我不記得。

「對,那不是門牌,而是特意為了歐卡納的夜晚而貼的。」

「這麼說來,每張紙都很新呢。」

「應該吧。然後看在閉關於神社中的人眼中呢,那些紙就會……會怎麼樣呢?一樣會發光嗎?聽說運勢好轉的人家的紙會顯得格外清晰,但是家運傾頹的人家的紙會變得模糊,看不清楚。據說是一目了然。家中會有人死去的話……紙就會剝落。」

「哞哼。」老師用鼻子哼氣。

「是迷信啦,毫無根據的迷信。已經沒有人再這麼做了……」

村人卻還是會貼上紙呢——田村說到這裡,望向門口。

「各家各戶全都貼了呢。」

「只是習慣——或者說惰性吧。這場齋戒閉關也是,鄉下真是傷腦筋。我實在無法融入其中。」

「不……雖然你這麼說,但重視傳統和習俗是非常重要的事!」

老師咄咄逼人地說。

然後他再次詢問田岡:

「這隻有歐卡納的夜晚嗎?十二月八日不閉關嗎?」

「十二月八日嗎?唔,好像會進行類似齋戎閉關的事,不過不會進行那種占卜。歐卡納的夜晚原本是不是這天也……喏,進入明治以後,曆法變了,不是嗎?農家採用了一種叫做中歷的、晚一個月的新曆,所以有可能混亂了。可是這種類似占卜的活動,好像是過年之後一段時間才會進行的。」

「原來如此!」老師拍打膝蓋。

「老、老師發現什麼了嗎?」

「當然了。我的推理是正確的!」

「什麼推理?」

「事八日拜訪村子的不是厄神,而是山神!」

「山神?」

「是啊,聽到這位先生剛才的話,我終於可以確認了。所以拜訪的妖怪才會是獨眼或獨腳。」

「那身變婆呢?」

「那是……大概是和其他齋戒日混同或融合的結果。也有研究家指出它與三鄰亡 的關係。嗯,從與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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