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大吃一驚。
因為異常極了。
我不是為了老師異常的外貌而吃驚。當然,老師也十分異常,但我早就看慣了。
當時我的視野中,比任何東西都要異常的是擴展在我們兩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情景。
是村子,是一壅暈無特色,尋常的山村。
雖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師預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對了。我們現在這種狀況,照理說應該要感到高興才對,但我反而是更強烈地心有不甘。然後就連這種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拋到腦後了。
因為我太吃驚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徑兩旁,民家貼附在山間窪地似地零星座落。山谷則有十幾間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兩側還有許多疑似人家的建築物延伸出去。盡頭處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築。由於積雪覆蓋了屋頂和路面,再加上黃昏時刻的幽暗,無法看清細節。
即使如此,這仍是一副黃昏時刻的尋常山村風景。
可是……
有點不同。
沒有人影,連個人影也沒有。
這片風景中,看不到一個人、一隻狗,甚至連只老鼠都不見。
家家戶戶全部門窗緊閉,也沒有燈火。
一瞬間,我以為這是座廢村。
可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築物有生活感,每棟屋子都不是廢屋。以村子來說很普通,只是沒有任何東西在活動。
不……
這樣說並不正確。
只有一樣東西在動。
我們的視野看見村子時,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過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它是全黑的。
不,看起來像全黑的。
它……不是影子。
因為雖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質感和凹凸。例如若是因為逆光而看起來漆黑,這類細節會完全看不見,或者看起來是不同的感覺吧。
可能是因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與周圍的白——雪景對比,才會看起來如此。
大概……是因為這樣吧。若非一頭栽進巨大的墨壺裡,人不會像那樣從頭到腳從臉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雖然不可能有那樣的人,但我看起來就是如此。
會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為它非常怪。
那個黑色的東西顯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狀——或者說動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尋常的運動。
右肩拱起,左盾下垂,一隻手像在索求什麼似地朝前伸出,另一手遮在胸前。它跛著腳似地、搖晃身體似地、蹣跚似地、偶爾痙攣似地……以僵硬笨拙的動作移動著。
很不自然。
然後,
還有那恐怖的聲音。它——那個黑色的東西,就是我們聽到的不可思議的聲音的來源。這若不叫怪,還有什麼能叫怪?
「還、我、田、還、我、田……」
它一邊如此咆哮,一邊往祠堂消失了。
「還我田?」
老師憤然說道。
然後朝我瞪過來。
表情很恐怖。
「它剛才說還我田,對吧?」
「唔……聽起來也像是這樣。」
要怎麼聽都成。
因為那東西是反覆喊叫,或許是「我田還」或是「田還我」。
不過,從聲音的間隔和抑揚頓挫來類推,或是變換成文章來想,唔,我想應該是「還我田」吧。不過對我來說,怎麼樣都無所謂。我被它的氛圍給震懾了。我覺得不管那東西是在叫什麼,它都不是個尋常的東西,這裡也不是個尋常的場所。
「是還我田,還我田。」老師把眉毛彎成不曉得怎麼弄才能彎出來的怪形狀,再一次瞪我:
「對不對?是還我田吧?對吧?它是這麼說的。」
「怎、怎樣啦?可是……什麼叫還我田?」
「就是把田還我吧。」
有什麼差別。
「剛才那個黑黑的東西被誰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還給它嗎?誰會偷田啊?田要怎麼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來帶走嗎?」
「誰會那樣偷啊?」老師把眉毛歪得更厲害了,「例如說……因為欠錢而被奪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蓋了什麼,有很多種情況可以想啊。你稍微動一下腦袋吧你。」
老師抱起雙臂,挺出肚子,神氣兮兮地說。
唔……或許是有這樣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剛才的人也很詭異。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竊取掠奪的情形,一般人會叫著「還我田還我田」地在村子裡遊盪嗎?若是去找搶田地的人理論或索求,那還可以理解。可是那個黑漆漆的男子看起來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戶前面吼叫。總不可能是整個村子串通起來搶走他的田。那麼像那樣對全村抗議,實在沒有意義,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這樣,只能說他精神錯亂了。
可是像這樣一想,那看起來也的確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顧周圍,四處申訴的樣子。那種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當成精神錯亂使然,或許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樣。
為什麼這村子的人全都關緊門窗,躲在家裡呢?雖然已經黃昏了,但太陽還沒有完全下山。光線的亮度都還可以讓人看遍整個村子,卻連個人影也不見,這狀況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不奇怪嗎?
此時我恍然大悟。
這場寂靜,是剛才那個人造成的。那個人果然精神錯亂了。因為精神錯亂的古怪男子四處吼叫,村子的人才會關緊門窗,躲在家裡吧。如果有異常者在外徘徊,也無法悠哉活動吧。
我想著這樣的事,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
結果……
老師不見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間這麼想,先是確認自己的腳邊。老師總是動不動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並沒有疑似老師的塊狀物,我感到納悶,抬起視線的途中,視野中掠過一個跑下斜坡的巨大物體。巨大的物體胸前搖晃著古怪的袋子,將身後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轉過頭來,然後辱罵起我說:
「你還呆在那裡幹什麼?僵在那裡豈不是會凍死嗎?快點跟上來啊,沼上,你就那麼想死嗎?」
快點跟上來!——老師極不高興地說,大搖大擺地走近前面的民家。
真教人啞口無言。
說了那樣一堆好似別具深意的話……
我儘可能板起臉來,跑下積雪的斜坡。
和明明沒懷孕卻彷彿身懷六甲的老師相比,我的身子輕巧太多了。我怎麼能落後?我幾乎是用滑的,一下子就跑到老師旁邊了。
老師變成一張信樂燒的狸貓鬥雞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視著上空。剛才還在叫人快點,現在卻又僵住了似地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說不出話來。
「怎麼啦?肚子痛嗎?」
「只是肚子餓了。不管那個,你看。你覺得這是什麼?」
看來老師握著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東西。
我順著老師的視線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頂端綁著一個籠子。
「是籠子吧?」
「是啊,是籠子。裡面裝的……那是大蒜嗎?」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師不知為何十分興奮,這次低下頭去。
我凝目細望,確認籠中裝的東西。的確,裡面似乎裝著類似大蒜的東西,但看不真切。老師戴著厚得要命、有如鳴門卷 般的眼鏡,虧他看得出來。我的視力應該比他更好,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那真的是大蒜嗎?不會是老師看錯了嗎?
「真的嗎?大蒜一般是晾在那麼高的地方嗎?」
「什麼晾,你在胡扯些什麼啊?你看,底下也灑了東西。這是什麼?」
我匆忙望向腳邊。
「這……不是雪呢。是懶惰鬼把煤球扔在門口吧。」
「再怎麼樣也不會扔在這種地方啦。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跟蕎麥殼吧?」
「哦。」
感覺也像是薔麥殼。我蹲下去想要更進一步確認,老師卻幾個大步,走到門口去了。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貼紙!」
「人家愛貼什麼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麼話!我看看,呃……信吉七十歲、清吉四十五歲、阿熊四十歲、與吉十六歲、梅次郎十歲……這啥?」
「是這家人的年齡吧?」
「這我知道啦。是啊,是這家人的年齡,可是幹嘛把這種東西貼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