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一章

那個時候,我也相當火冒三丈。

至於是對誰火冒三丈,沒錯,不是別人,又是對這個體格罕見、全日本獨一無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師——多多良勝五郎老師。

至於契機,一如往例,我記不得了。

是討厭香煙的老師對怎麼樣都戒不了煙的我挑剔煙味很臭還是怎樣,還是我辱罵老師天冷成這樣為什麼他就是瘦不下來——我已經不太確定了。雖然不確定,但起因只是諸如此類的芝麻小事吧。

簡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來,我也覺得追根究柢,這一切全都是飢餓所致吧。

窮困旅行到了最後,由於魯莽的強行軍,荷包開始見底,不僅如此,體力也開始瀕臨極限,教人泄氣不安起來——是會有這樣的事的。

所以我們兩人都暴躁不堪。

爭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餓,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

這畢竟是事後諸葛。不管動機為何、狀況如何,抗爭中的我們兩人,都嚴肅到了極點。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讓。再加上當時我們吵架的場景已經來到了遠離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難以解決。

……雖然我試著如此解釋,但也覺得這番說明實在難以理解。如果說得更簡單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兩人都不認為自己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會彼此遷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吧。

我們雖然在野,但彼此都自認為學究之徒。我們一心認定爭端完全是學問上的見解差異。我說的爭吵的場景脫離日常,就是這個意思。

這當然是誤會。

冷靜下來想想,我們的意見根本沒有分歧到需要大聲爭吵。意見雖然並不完全相同,但也沒有迥異到會仇視對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視起對方,才會計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異來。事後回想,我們常常是明明意見相同,卻在那裡爭論個沒完。

說起來,我們只是愛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糾正彼此的見解差異,也沒有任何助益。而且搞到最後還意氣用事起來,相互揭發性格上的缺點,甚至攻訐起對方的肉體特徵,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是單純的吵架罷了。

所以我完全不記得契機和經過,但老師讓我理智斷線的那句話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死給你看!

那個時候,老師用一種錯全在我身上的口氣這麼說。

確實,當時我們處於喪命也不奇怪的狀況。說幾乎遇難了也行吧。

可是會落得這步田地,並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說我完全沒有責任,也不覺得我完全沒錯,可是至少我覺得錯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讓幾步好了,就算是我錯好了。就算是這樣,全天下也只有老師沒有權力責備我。

那個時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我們人在信州的深山裡。

季節是冬天,而且還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們處在大雪的嚴寒之地,空著肚子,身無分文,而且還一身輕裝,迷失了道路。

我——沼上蓮次與老師,正在進行慣例的探訪傳說之旅。

下次要去的話,就是信濃吧——這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

東北、山陰、近畿、四國、九州——想去的地方多不勝數,但遠方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去的。若是想從近處開始攻略,關東之後,就是甲信越了。繼山梨之後,接著去長野,這是極其自然的發展。

可是……季節不對。

既然不是那麼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這種最要命的時節去吧——這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們對這些細節完全沒大腦,在年底整整一個月之間,日夜不休地拚命工作存錢,連新年的年糕也沒買,剛一新春,就出發旅行了。

信州有許多傳說……

——當時我如此認定。

現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認定,任何一塊土地只要細心搜尋,應該都有取之不竭的傳說,但當時的我私自認定信州才是傳說的寶庫。

這只是單純地因為我知道的信州傳說比其他地方多罷了,大概是在什麼書上讀到的。

也就是所謂的先入為主的成見。

我從以前就對石頭、岩石類的傳說很感興趣。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爺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跡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彥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頭傳說。

此外,信濃也有許多塚。與植物相關的傳說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櫻——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壯觀了。

我想去看。

雖然就算看了,也只是些普通的石頭和樹木,而且大部分都是傳說還保留著,但東西本身早就消失無蹤了。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記錄中有記載,但當地沒有一個人知道。最近這種情況似乎增加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去。

先入為主的威力非常強大。

另一方面,老師會想去長野,是出於其他理由。

老師在戰前寫下的紀念性首篇論文,題目叫(有關單目單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標題所示,內容是有關一足踏鞴 或山童等出現在山中的獨眼獨腳妖怪起源的新說法。對於單眼妖怪,有許多研究者從各種角度加以驗證。也有柳田老師〈一目小僧及其他〉這類優秀的評論考察。

可是我覺得老師的研究嘗試將視野擴大到大陸來論說,這一點十分嶄新。

後來老師也持續關注獨眼獨腳妖怪。話雖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測,廣大無邊,令人深刻體會到妖怪研究是多麼地困難重重,即使如此,老師為了更進一步構築、鞏固自己的理論,可說是日夜努力不懈。

然後,東信濃的豬名湖一帶的詉訪神社附近,有獨眼神的傳說。

傳說的內容是過去諷訪大人乘著白馬誥一訪此地,被葛蔓絆住馬腳而落馬,胡麻刺傷了眼睛,使他變成了獨眼。從此以後,這座村子便禁止種植葛及胡麻,也不可飼養白馬。這個傳說也等於是在說明葛、胡麻和白馬變成禁忌的理由。

那麼……誡訪大人是什麼人?

那無疑是信仰的對象——神明。

說到諏訪神社的神明,主要的祭神是建御名方神。建御名方神眾所周知,是記紀神話 中亦有登場的知名出雲眾神之一。但要將諏訪大人這個民間傳說中的神明類比為建御名方神,相當困難。說起來,要說建御名方神是獨眼神,實在有些勉強。

而且諏訪信仰同時具有官社 的一面以及當地土俗性的一面。

若是以官社——古代國家祭祀場所這一面來看,它所祭祀的是風神兼水神,再由此轉變為建御名方神,但若是往更早的歷史挖掘,顯現出來的就是索所神 ——蛇神,御左口神 。

諏訪流傳的信仰祭祀非常古老,而且複雜。

那麼,姑且不論蛇神,御左口神是什麼?

御左口神以詉訪為中心,分布於信州各地,逐漸南下,在相當廣大的區域受到信仰。

以建御名方神為祭神的諏訪神社分布範圍也很廣,但諏訪神社與御左口信仰的分布不一定相互重疊。相較於原本是出雲之神的建御名方信仰,御左口信仰似乎更要古老許多。

可是以諏訪為中心的獨特信仰體系無法以一般方式加以分析,據說是因為這類古老信仰並未被後來進入的信仰驅逐,仍舊保存下來。雖然會轉化,但不會被抹煞。諏訪流傳的古老信仰反而是不斷地影響著重疊上來的新信仰,現在依然繼續發揮機能。

不管怎麼樣,至少御左口神早於建御名方神,是在諏訪一地受人信仰的神明,這一點應該是不會錯的。

那麼御左口神就是那個獨眼神嗎?這也只能說不是。

不,應該說大概不是。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清楚御左口神是個什麼樣的神,所以無從判斷。

御左口神這個神明也是個十分棘手的對象。

御左口(mishaguzi)漢字雖然多寫成御左口,但也可以解釋為御石神(mishakuzin)或御杓子(mishakusi)、御社宮司(mishaguzi)。它的本義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喪失了。柳田老師也在《石神問答》中提到御左口神,但它究竟是石神還是樹神,他並沒有做出明確的結論。

神格也完全不明,難以輕易掌握。

可是……至少御左口神好像不是獨眼神。

那麼這獨眼的神明是從哪裡、怎麼樣冒出來的?這似乎讓我們的老師大為苦惱。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假說……好像。

所以,

我們才會說要去信州。

雖然就算去了也見不到神明本人,只要沒有新的發現資料,也無法詳細究明真偽。

可是……我們按捺不住了。因為我們是妖怪痴。

我們預定頂多半個月就回來。

新春剛過,門松 都還沒取下,我們就跑到了諏訪。

然後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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