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五章

然後……

隔天早上,我一樣怒不可遏。

不過也不是對昨晚的事耿耿於懷,氣憤難平。不,恕我重申,我並沒有忘記。誰會忘記?不過那點程度的事,我早就習慣了。雖然我不打算盡釋前嫌,但要是睡過一覺醒來還念念不忘,我會先撐不住的。

那麼,我是在為什麼生氣?很稀罕的,這次不是對老師生氣。事實是,我從富美那裡聽到許多事,興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憤怒。

結果我們凌晨快四點才上床,但我和老師七點一過就醒了。

因為被窩太柔軟了。

這場旅途中,我們睡的是寺院的木板地、馬廄的屋檐下,簡而言之就是些非常不適合人類就寢的地點,所以這柔軟的床我反而睡不慣了。令人生氣的是,老師似乎睡得很香,但他說因為這樣,害得他腰痛了。不過老師的情況,我想問題出在他的體型和體重吧。

雖然醒得很不爽快,但果然是因為睡在榻榻米上嗎?昨天的疲勞差不多一掃而空,早飯吃起來特別美味。

我們受到極熱情的款待。

可是……如果只是因為熟悉妖怪,就可以如此大受歡迎,那就太輕鬆了。若是每個地方都這個樣子,我們也不用苦哈哈地拚命工作了,像老師,根本可以不費分毫,實現環遊世界之旅了吧。

村木老人一早醒來就滿臉堆笑,才剛坐到飯桌前,就開始聊起妖怪來。看來他想聊妖怪想得不得了吧。這話題對於沒興趣的人應該完全聊不起來。用餐期間,兩人不停地交談著有如外國話或暗號般的話語,我甚至光聽就覺得飽了。

在這場濃密的對話中,我們得知老人似乎擁有非常多的假名草子 、灑落本 等江戶時期的珍本。我們的老師再次兩眼發光,說務必想拜見一下老人的收藏,一吃完飯,他們便前往倉庫了。

至於我……老實說,我也並非不想看,可是我總覺得有些遲疑,結果留在屋子裡了。然後我喝著富美泡給我的粗茶,天南地北地閑聊著。我總想聊點普通的話題。和老師兩個人一同旅行的期間,我們幾乎沒有談到任何妖怪以外的話題。

然後……

我知道了村木老人與富美的種種遭遇。

富美……並非老人真正的孫女。

其實她是作左衛門老人摯友的孫女。她自小與父母死別,祖父母也在八年前過世,於是作左衛門老人將她收為養女。

作左衛門這個人……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怪人,不過聽說他也果真是個表裡如一的怪胚子。他本來好像從事林業及農業,但現在已經退休,什麼都沒做。

可是生活似乎不虞匱乏。

村木作左衛門據說是這一帶的大地主。村子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村木老人的,此外他還擁有三座山。老人靠著土地租金和山林的收入,就足以生活了。十分悠然自適。看在長期過著赤貧生活的我眼中,真是教人好生羨慕,不過世上似乎沒這麼順遂的事。

老人與親人處得不好。

作左衛門老人有兩個兒子。

聽說老人三十年前就與妻子離異。當時兩個兒子都被老婆帶走了。而這個離異的太太戰前已經過世,但孩子都還在,直到四、五年前都還有往來。

不過,

戰爭剛結束的時候,作左衛門老人患了重病。當時孩子們凈是談論該如何分配遺產,完全不理會病床上的老人。

看病的工作全由富美一肩扛下。

由於富美努力看護,老人痊癒了,但身體復原的同時,親子之間的感情也已經崩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了。

老人頑固地拒絕薄情的兒子們,說要將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富美一個人。

富美說她不曉得老人是不是說真的,但我覺得那當然是認真話。遠親不如近鄰,更何況富美是摯友的孫女,既機靈又可愛;而且又孑然一身,肯全心照顧自己,這樣的女孩當然會讓老人動了真情。

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可是,

對兒子來說,這應該讓他們相當不滿吧。

父親一口氣都還在,他們就開始談論起該如何分配遺產了,想必他們是對老人的財產虎視眈眈吧。聽說他們強烈抗議這件事。

可是他們愈是向老人抱怨,老人就益發頑固。

父子失和了。老人氣到最後,甚至寫下了遺書。

內容可想而知,遺書寫得十分絕情,說連一文錢都不留給這些忘恩負義的不孝子。

兒子們知道這件事後……

這回開始騷擾起父親來了。

他們在各種場合花招百出地騷擾老人,而且持續不斷。

真教人頭大。

不久後……

有企業說要買下這座村子的土地,開墾為葡萄園,建設葡萄酒工廠。

這突如而來的消息,震驚了整座村子。

這座村子本來就沒有什麼像樣的產業,而且又碰上這種時期,如果能有現金收入,一定很教人欣喜吧。

企業提出的收購金額並不差。此外,他們也說會支付一筆保證金或搬遷費,給沒有土地的村人,也會積極僱用有意願工作的人,條件似乎很不錯。

問題是,村子的土地有一半以上都是村木作左衛門的,換句話說,只要老人不點頭,任誰都無可奈何。

老人當然不肯答應。

不管誰說什麼,老人都不同意。

因為……那家企業的社長就是作左衛門老人的長男。

多麼深的冤讎啊。我完全想不透長男究竟在打什麼算盤,難道他是想拉攏村人,來硬逼老人賣掉財產嗎?他是想把老人逼到再也拒絕不了的地步,再賤價買下土地,還是認為只要讓老人把財產化為現金,就有法子弄到手?總之就是既然無法繼承財產,就要用搶的搶過來吧。

然後……

村子分成了反對派與推進派。表面上這是個閑靜的村子,檯面下卻是激烈地彼此攻訐。

不僅如此……

作左衛門從村子被孤立了。

推進派當然想要讓頑固老人點頭說好。若是不能讓老人答應,計畫就無法推行。膠著狀況持續一久,難得的一樁賺錢良機或許會就此告吹。所以推進派的人剛柔並濟,施加種種壓力,設法讓作左衛門賣掉土地。

簡而言之,對推進派來說,作左衛門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對反對派來說,作左衛門是一切的元兇。

如果作左衛門不說不讓兒子繼承財產,壓根兒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對反對派而言,這同樣是件令人生氣的事。他們的說詞是:不要把整座村子卷進你們的父子之爭。要讓利慾薰心、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推進派冷靜下來,就只能要企業收手了。所以他們要求作左衛門,說現在還為時不晚,重新寫一份遺書吧。

真教人為難。

富美的立場也很艱辛。

富美本身沒有任何慾望,也沒有野心或算計。她當然也沒有做任何壞事。她是個值得同情、褒獎、應該保護的可憐姑娘。

然而她才十六歲,就已經成了決定村子前途的關鍵人物。

雖說是關鍵,但富美還是個小女孩。

而且除了沒有血緣關係,個性還極端古怪的村木老人以外,她無依無靠,境遇堪憐。

她在村子裡的處境一定非常艱難吧。

事實上,聽說村裡也有人會咒罵富美,說要是沒有你,事情早就圓滿解決了。

這豈不是教人氣憤難平嗎?

即使如此……富美還是沒有拒絕繼承。

她說並不是因為她愛錢,單純是因為爺爺說他想這麼做。

就算是那樣一個教人傷腦筋的妖怪老頭,富美也感激他對自己的養育之恩吧。

真是個令人欽佩的女孩。

我無法允許眾人群起圍攻這樣一個好女孩。

不管是財迷心竅的兒子還是村人,全都讓我無法原諒。

說到那個讓富美面臨如此窘境的罪魁禍首……一早就只知道談論妖怪。

而且還是跟那種傢伙。

所以我才怒不可遏。

「難道……這些狗也是因為這樣才養的嗎?」

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家遭到什麼樣的騷擾,但這些狗全都是看門犬吧。

對於我的問題,富美只簡單地答了句,「是呀。」

「爺爺很小心的。」

「果然會找上門來嗎?村人之類的……」

「村人也是會來,不過……對,爺爺寫下遺書後,家裡就遭了小偷……」

「小偷?被偷了什麼嗎?」

「嗯,很多。」富美說,「所以爺爺氣昏了頭,變得呃……是叫疑神疑鬼嗎?他說除了我以外,誰都不能相信。我總覺得那樣實在有點可憐……可是爺爺是個老頑固嘛,所以又多養了好幾隻狗。」

「哦……家裡是有金庫嗎?」

「家裡沒有錢,可是有土地權狀,還有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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