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四章

然後……結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因為儘管都已經看到人家的燈火了,但我們進到村子裡,卻是日期都已經變成隔天的時候。

不,並不是燈火意外地遠,或是我們被拒絕進村之類的。只要想去,馬上就可以去。我當下就想進村。

我並不清楚正確時間,但我們在山裡迷失,大概是黃昏五點左右,碰到暴風雨,應該是七點左右。假設我們旁徨了兩小時,那麼滑落溪谷是九點的時候。聽到可疑的尖叫,發現村子的燈火,就是快十點的時候。

接下來兩個小時以上。

我被老師命令尋找河童,連盞燈都沒有,卻在三更半夜的河岸探索。

當然,如此命令的老師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裡,率先搜尋,所以也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在旁邊袖手旁觀。

死心了吧,別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說。

就在我們尋找河童的時候,人家的燈火一盞又一盞地熄滅了。

說起來,就算再怎麼熱愛妖怪,難道你真的以為世上有河童嗎?——我自暴自棄地問。

因為我也非常熱愛傳說和妖怪,但論到河童的真實性,我還是無法相信。

老師不高興地這麼答道:

「我怎麼知道有沒有河童?這還用說嗎?如果確認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會是妖怪嘛。」

那何必找?

「我是說,」老師用力說道,「就算沒找著河童也無所謂啦。或者說,怎麼可能找得到?就算我們再怎麼喜歡妖怪,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找到一直沒人找到的東西呀。你腦袋有問題呀?沼上?」

老師不高興地數落完後,嘻嘻嘻地尖聲大笑。

這種人沒資格說我腦袋有問題,更沒資格笑我。說起來,若是那樣,那我們到底是在找什麼鬼?真是的。

「你啊,」老師更加重了語氣,「當然是找剛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體驗到河童了嗎?不是從前從前發生過這樣的事,而是有人親眼實際目睹了呢。這是貴重的第一手證詞啊。」

不管再怎麼拚命實地調查,也很難採集到這樣的證詞呢——老師再一次笑了。

這一點我是同意,但既然這種時間會在這種地方,表示那個人九成九就是這個村子的人,那麼等天亮以後再找也可以呀。

可是老師不放棄。

兩個小時以後,我們終於上了岸。

爬上岸的時候,夜已經完全深了。山間的村子寂靜無聲。就算是我,也無法厚著臉皮把村人叫起來要求借宿。我正躊躇著該如何是好的時候……

老師竟然一點都不怕臊地敲起大農家的門來了。

老師說沒辦法,我們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農家晚上睡得早,九點和十二點都一樣是麻煩人家。

——曖,算了。

我這麼覺得。

最先反應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幾隻。很快地大門打開,從裡面探出頭來的,是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姑娘。

我……登時緊張起來。這再怎麼樣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師不理會僵在一旁的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在山中碰上暴風雨,進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呃……」

姑娘呆然張大嘴巴。

她才十五、六歲吧。姑娘眼睛很大,綁著兩條辮子。少女以手燭照亮老師的臉,一臉狐疑地注視他。

老師狀似刺眼地眨巴著眼鏡底下的小眼睛,重複說著,「可以讓我們借宿一晚嗎?」聽在我耳里,這話實在非常厚臉皮。

姑娘似乎左右為難。

「呃……」

「這位姑娘,」老師毫不客氣地說了,「聽好嘍,我叫多多良,正在進行妖怪研究。我們前來調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結果在晚間碰上了暴風雨,進退不得,千辛萬苦總算是走到這裡來了。所以我是在拜託你,可以讓我們借宿一晚嗎?」

這根本不是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對這樣的女孩拜託事情的口氣。

這已經超越厚臉皮的程度,我無從評論了。我想要打個圓場,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說了句「那個……」卻被老師「嘻嘻嘻」的笑聲給制止了。

「我們濕答答的耶,被雨淋的。」

看就知道了,一點都不好笑。

老師以比話聲更高的音階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此時,裡面傳來「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啞聲音。

「外頭的人……剛才說到妖怪?」出聲的人說,「喂,富美,我剛才聽到妖怪兩個字,是錯覺嗎?」

屋子裡頭……冒出了一個面相感覺跟少女實在不可能有血緣關係的老人。

他就是這棟屋子的屋主,同時也是這一帶盛名遠播的愛好妖怪老人——村木作左衛門。

作左衛門老人一聽到我們為了進行妖怪研究,正在進行傳說之旅,便喜色滿面地開門讓我們進去。聽說這個老爺子打從心底喜愛妖怪。老人完全沒有懷疑我們,嘴裡說著,「先洗個澡吧,在那之前先吃個飯吧。」熱情款待。

可憐的是孫女富美,才剛睡下就被吵起來,還被老人命令澆洗澡水幹嘛的,甚至說著「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地為我們準備餐點。我真是覺得既害臊又歉疚,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至於老師……他一進家裡,就與老人意氣投合。他們突然就聊起妖怪來。看來喜歡妖怪,就等同於沒常識。不,從一般世人的角度來看,我應該也是沒常識的傢伙之一,但看到這兩個人,我覺得自己相當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謝,劈頭就問「這一帶有什麼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這種問題的人也實在有問題。

「河童呢?有河童嗎?」

「有啊,有河童呢。下朵村有種叫下集割傷葯的外用藥,就是河童傳來的秘方。」

「哦哦,就是斬斷手臂……」

「沒錯,就是釜無川!」老人說著,眯眼拍手,高興不已,「被斬斷手臂的河童來要回手臂,為了感謝把手還給它的人類,告訴人類這個秘方。」

「那種葯現在還有嗎?」

「不清楚吶,我還小的時候是還有啦。」

「你沒有加以採集?」

「是啊,沒有吶,應該採集起來嗎?」

「絕對應該採集起來的!」

老師似乎很興奮,說到這裡都還沒有坐下。他們是站著聊的。老人也站著,這種情況,我也困窘極了。

「也有叫坎其奇 的。」

「咦!」

老師的眼睛熠熠生輝。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視線,凹陷的眼睛也閃閃發光起來。這些人……

——太怪了。

雖然我沒資格說別人,可是他們怪到極點了。

「坎、坎其奇?」

「沒錯,坎其奇。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跟河童不一樣吶。」

「很像河童嗎?很像,但又不一樣?」

「似乎是很像。因為它也會像這樣,把人的尻子玉 給……」

「拔掉?」

「嗯。像這樣把手插進來,拔掉人的五臟六腑。而且形狀也是,臉像這樣有嘴喙,背上像這樣有甲羅。是像烏龜一樣的甲羅。」

「甲羅!這樣啊。河童是以關東為中心的稱呼,現在雖然已經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國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這個名字是川童系統的名稱。其他知名的還有水虎。這寫做水之虎,不寫水而是寫做江虎的情況,用韓語發音就叫kanhi,變化讀音為kaora。發音跟河童的另一種讀音很像,對吧?河童(kaa) 和江虎(kaora),很像!然後江虎以日語讀音來讀,就是kawako,或者是kawatora。雖然還沒有發現讀做kawatora的例子,但《和漢三才圖會》中說,川太郎(kawataro)、taro這樣的稱呼,就是從kawatora變而來,我也支持這個說法。Kawatora就是awataro呢。Kawako則演變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師(kawakoboshi)、gakko。然後我覺得kaora這個稱呼應該與甲羅(koura)有關。也有甲羅法師(goraboshi)這樣的稱呼,而甲羅法師……」

沒完沒了。雖然我也不討厭這話題,但已經受夠了。

我決定放任有如暴沖的舊型坦克般的老師不管。平常我會制止,因為這樣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麻煩,大多時候我也會被視做同類,連帶遭到嫌惡。但唯獨這次,對方似乎也想談論這種話題,那麼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來的冷飯和腌蘿蔔,然後喝了茶,吁了一口氣,望向沒鋪木板的泥地脫鞋處。

好幾隻狗在那兒閑晃。

它們就是那些隔著木門朝我們吠的狗吧。從大狗到小狗,算算總共有五隻,全是類似柴犬的雜種狗。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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