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那個時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他媽的……!」我還這麼大罵。
我們已經連哪兒是哪兒、是山還是河,別說東西南北了,連左右——不,甚至是上下都分辨不出來了。時值夜晚。而且有小型颱風過境——聽說。不僅如此,我們人還在山中。不,而且就只有山而已,那兒既沒有道路,也沒有燈火。腳底泥濘,前方莫名其妙的植物密布,頭頂下著傾盆大雨。當然,我們沒傘也沒有雨具,這樣下去真的會有生命危險。不是鬧著玩的。
怎麼會變成這樣……?
「怎麼會變成這樣!」
不是我,是老師在叫。
「還……」我奄奄一息地擠出聲音,「還、還不都是你害的……!」
「才不是咧。」
「這、這什麼話?明明就是!就是你說要走這裡的。什麼捷徑?哪來的神社?根本連路都沒有啊!」
「你總是這樣,動不動就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你、你胡說些什麼?在那個岔路說往那座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神社的路是這裡的,不就是老師你嗎?嗚哇!」
我的臉撞到了樹枝,背後傳來老師的怒吼。不用吼的就聽不見。
「對啦,我的確是說了,說是說了,可是我又沒強迫你。選擇這條路的不是我,是我和你吧!」
「啥?聽不懂啦!」我也吼回去。
「所以說,選擇這條路是你也同意的事。你要是不願意,一開始這麼說就是了嘛。事到如今才來羅嗦這什麼……」
「是是是,確實如此。確實是如此,可是我會同意,還不都是因為相信老師!呃……老師那時候是怎麼說的了?黃昏前就會到達神社,趁著還有太陽的時候拍個照,從那裡走下溪谷的路非常輕鬆,直走下去就有村莊?」
「有啊。」
「明明沒有。」
「有啦,地圖上也有畫啊。」
「這裡不一定就是那個地點啊。」
「也不一定就不是那裡啊。」
「都一樣沒保證啦。然後,呃,你說什麼去了?那個村莊……怎樣去了?有戶農家的老爺子熱愛妖怪,只要碰到喜歡妖怪的客人,就會興高采烈地讓客人住下、款待人家?因為有這樣一戶農家,今晚就住在那兒?」
「沒錯,住在那兒。同時也可以採集到傳說。這豈不是一舉兩得嗎?」
「前提是真的有的話。」
「有啦。你怎麼這麼疑神疑鬼的。村公所的人不也說了嗎?那個老爺子是個甚至用妖怪名幫狗取名字的怪人。」
「問題是,那地方在哪兒?說起來,你說的那個啥神社,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到?」
「就快了吧。」
「真希望到時候我們還有一口氣在——嗚哇!」
此時我的腳滑了一下。
「哇、哇、哇哇哇!」
我的身子滑過泥濘,頗為緩慢地朝著感覺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滑落下去。看來下面是河川或溪谷之類。
我聽見異於雨聲的濤濤水聲。
「救救、救命啊!」
我大為狼狽。這當然了。老師急忙抓住我的手。這也是當然的吧。可是老師緊緊抓著我的右手腕,大概是一臉嚴肅地這麼說了:
「而且啊,方向又沒有錯。」
這事重要到手裡抓著即將滑落深淵的人,還要繼續辯解嗎?
「那、那無關緊要,快、快點拉我上去!」
「怎麼會無關緊要?這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指錯了方向,或許我也有錯,可是這情況……」
「我、我現在的情況沒什麼好說了!這情況你就閉上嘴巴,快點救我吧,老師!」
「我這不就在救你了嗎?啊!」
「啊?啊什麼啊?」
「哇啊啊!」
突然間……一團岩石般的東西從我的頭頂壓將下來。
不出所料,那就是老師。
我們——不過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滾下來,所以沒想到是我們——不停地翻滾。不一會兒後,「潑嚓」一聲,停了下來。
有種濕地的觸感。是河岸,但我們沒有掉進河裡。我一直錯覺是從斷崖絕壁滾落到濁流河川,總覺得有點落空。
我們似乎只是從河堤朝溪谷滾落了一小段距離而已。
「噢噢,真是太慘了。」
是老師的聲音。
胡……
胡扯些什麼。慘的人是我才對。這哪裡是救人,根本是把人推下深谷。
「……我重要的相機—應該沒事吧……」
老師只擔心他的相機。
我真是氣炸了。
他就不擔心我嗎?幸好我們是分開落下的,要是這個背著巨大背包的巨漢直接從我頭上砸下來,我肯定小命難保。老師個子雖矮,卻比常人重了好幾倍。
「老師太過分了。我差點以為自己完蛋了。」
「可是我像這樣前傾,背包就像這樣滑上我的後腦勺來,無從防備起嘛。這是不可抗力呀,而且你怎麼不提你自己失足滑落的事?」
「早知道這樣,你乾脆不要拉我還沒事呢,真是的。現在到底要怎麼辦?」
「你在氣什麼?這是個大好機會啊。」
老師從泥濘中費勁地站起來。
「什麼大好機會?」
「我說啊……」老師加強語氣,「這裡不是溪谷嗎?村子都是沿著溪谷而建的。雖然是偶然跌落,但方向並沒有錯。只要沿著這條溪谷走去,應該就會有村子了吧。」
「滿口方向方向……」
老師說的雖然沒錯,我卻無法釋懷。
人在移動的時候,總是循著道路走。就算是迂迴繞路,也會順著通路抵達目的地。但老師不同。他是在地圖上將目的地與現在位置用直線連在一起,往那個方向前進。他是動物嗎?
可是不知為何,老師只有方向感覺十分準確。雖然準確,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場。我嘆了一口氣。
這個人完全沒有惡意。
「唔……」老師似乎正仰頭望天。
「而且暴風雨就快過去了。你看這個風向……」
而且老師也十分精通氣象,他的氣象預報從來不會落空。不過聽說只有山上的天氣他捉摸不準。這樣更教人搞不懂是派得上用場還是派不上用場了。
「……村莊在那邊。」
老師鈍重地走了出去。他身子肥重,在濕地似乎移動困難。
我已經失去了怒意,脫力之後跟了上去。可能幸好地面十分柔軟,儘管衝擊頗大,但沒有造成什麼挫傷,也不疼痛。只是又濕又泥濘,不舒服到了極點。
約莫三十分鐘後,暴風雨真的全停了。
除了潺潺溪流聲外,也開始摻雜起蟲鳴蛙叫,剛才的恐慌狀態簡直就像一場夢。不過濕答答的身體還是一樣不舒服,我心裡也還是氣憤難平。
不久後,月光從雲間灑下,朦朧的景色中浮現老師肥胖的身影。是尊泥人。
「喏,你看。」
老師伸手指去。
看得到一絲燈明。「那不就是村子嗎?我根本沒搞錯嘛。」
我覺得老師沒搞錯的只有方向,其他的選擇沒一個是對的。
「去到那裡就行了,真是太好了,神社就明天早上去吧。」
他還想去。
我啞然失聲,跟了上去。不管怎麼樣,有獲救的指望,令人感激。
小地方就別計較了。
河岸的樣子有些不同了。兩岸岩石增加,川幅變窄,水也變深了。水淹到我們的腳邊了。老師嘩啦啦地踩出水聲前進。水面倒映出月光,緩緩搖蕩。
就在這個時候,
我感受到某道奇妙的氣息。
「啪」地一道水聲。
老師倏然停步。
「什麼東西?」
嘩啦、嘩啦。
像是划水而過的聲音。
除了這道聲音以外,
還同時傳來「咕噗、咕噗」般的恐怖聲音。
「你覺得那是什麼?」
老師扭過感覺難以扭轉的上半身看我。
「動物吧?」
「以動物而言,這水聲也太大了。」
說的沒錯。一開始的水聲非常大。如果是動物跳進水裡的聲音,那應該是大型動物吧。
嘩啦嘩啦,划水般的聲音。
不一會兒。
「嗚哇啊啊!」
「什麼聲音!」
好像是人聲。
「哪裡?有人嗎?」老師繼續划水前進。他真是膽大包天。
啪嚓啪嚓,聽不出是什麼聲音。
「啊……啊啊!住手!」
沒有錯,是人類的慘叫。
「沼、沼上!」
老師再一次回頭,他的臉微微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