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番 瓶長玫瑰十字偵探的鬱憤 第四章

當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黃昏,鎮上的模樣頓時丕變。彷彿盤踞在各處的陰影突然增殖,覆蓋了整條路似的。

我懷著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預感,卻又有種只要順其自然就一定能夠抵達那兒的、近似預定調和的古怪安心感,幾乎什麼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為興奮的關係,只要不去擔憂,伴隨著不安的輕微焦躁反而教人覺得舒適。

不管怎麼樣,我沒工夫去在意路線。

我幾乎是橫衝直撞地前進。

可是不知何故,我沒有迷路。

姑且不論是不是最短距離,我沒有旁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筆直走到了看得見待古庵的馬路。

真不可思議。

古董店裡透出燈光。

我望進玻璃門,布簾縫之間可以看見身子蜷得像獾、坐在裡面櫃檯的主人那沒有下巴的珍妙側臉。

那張側臉浮現在煤油燈的燈火之中,顯得更加詭異。

門鎖著,我輕輕敲了敲門。

近似野獸的臉抬起來,睜大了渾圓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現幼兒般鬆軟的笑容,穿過一堆雜物之間,以短短的手指靈巧地開鎖。

「今川先生……」

「怎麼了?」古董商說,「我也才剛回來而已。剛讀了你送來的信,正想打電話給京極堂先生。」

怪人掀開布簾,說著「噯,請進」。我從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杓水,漱了漱口,然後走進店裡。身子熱得發燙。

店內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柜子、長衣箱、繪皿、香爐、佛像等,依著讓人分不出究竟適不適切的間隔排列著。話雖如此,因為是舊物,所以還是顯得雜亂,但今川似乎很賣力清掃,完全看不到半點灰塵。

從這點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著指示,在擺著泛黑光的箱梯和葯櫃的簡式客間邊緣坐下。

我的視線恰好看見了陳列著壺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覺了我的視線。他邊拿著茶壺倒茶,同時說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貴嗎?」

「唔,滿貴的。」今川以濕黏的語調答道,「我才初出茅廬,所以還不太有機會經手名品,但春季的時候因為一些緣故,從千葉某個富豪家族大量購得了各種出色的古董。因為我手頭資金不多,一得手就賣掉了,這是那時候賣剩的。」

「哦……」

那是個很漂亮的壺。

或許其實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來,這類東西全都是壺。

可是同樣是壺,也大不相同。如果這個壺也擺到那個宅子的話……也會成為那壓倒性的整體的一部分嗎?

或許大量搜集同種東西的行為,最終目的就是使得個體的價值完全消滅。凡庸的東西、奇特的東西、尊貴的東西、下賤的東西,到了臨界點——到了無法計數的階段時,似乎就會一口氣變得一模一樣。

我想著這樣的事,尋思著該如何開口,沒想到古董商開門見山地問了,「你這種時間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這人意外地非常敏銳。至少可以免去麻煩的開場白,直接進入正題。

「嗯,是啊……話說回來,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決定先刺探一下情況。因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問題早就解決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嗎……?」

「呼。」今川從鼻子哼了一聲,「我找到了幾個擁有砧青瓷的人,也請對方讓我拜見了,但對方當然不打算脫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那麼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為太興奮,冷不妨地就這麼答道。

「有了?有了什麼?」

「就是……」

「砧青瓷的瓶嗎……?難道是……壺宅子嗎?」

今川說,露出鯉魚旗般的表情來。

看起來很像什麼。

但我還是想不起來是什麼。

「對,就是壺宅子。我直到剛才……都在山田家打擾,然後發現那裡有——或者說……不對,該說是應該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雖然他的臉本來就古怪,「你為什麼會去拜訪山田家?」

「這是因為……」

情勢使然。

「……我都來到這裡了,因為很近,所以順路就……」

我隨便搪塞過去,結果古董商畢恭畢敬地向我鞠躬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他的口氣讓人聽不出是在感謝還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將壺宅子的情況轉述給今川聽。

淹沒了整個庭院和屋子的壺壺壺壺……壺。

壺。

今川狀似痴呆地鬆弛著一張臉聆聽,不久後問道:

「萬嗎?」

「萬?」

「哦,我也從同業那裡聽到那戶人家的傳聞。可是不是一兩百,而是以萬單位嗎?」

「嗯,比起萬……說無數還比較正確。」

「無數!」今川大大的鼻子噴出氣來,「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裡面有青瓷嗎?」

我點點頭。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過那位過世的山田與治郎先生會開始那樣大量搜集壺……開端就是砧青瓷。」

這是我親耳聽山田淑說的。

我將山田淑告訴我的話轉述給今川。

「據說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現在雖然變得相當窮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土族原本是武士,對吧?——我這麼問,今川便以拖長的語調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經廢除了,但現在仍有許多人家會標榜從前是士族。與在某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特權階級的榎木津家那種華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沒有任何優惠,就像名譽稱號一樣,所以身分制度廢止後,反而容易留存下來也說不定……我是這麼認為的。」

「法律上……沒有任何好處嗎?」

「只會在戶籍上註明而已,如此罷了。」

今川這個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聰敏,而且還有著淵博的學識。

「我想華士族制度的制定,是為了應付幕府崩壞所造成的短暫大量失業潮。由於明治維新,眾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對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階層失業,就算叫他們從明天開始扛起鐵鍬或去洗盤子,也很難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暫時的保護對策……」

「哦,原來如此……」

「但是諸侯、公家 這些高級管理職姑且不論,沒辦法連那些為數不少的下級管理職都一一安排後路吧。所以只給了他們稱號,採取了士族歸農商的政策。可是實際上,士族從商肯定是一敗塗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經商失敗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別人頭上、神氣威風的一群,這也是當然的。所以只有虛名留了下來。」

看來……今川對這類事情自有一番見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說的下級管理職。而且是相當下級,不是足輕 就是同心 ,總之是無法謁見將軍的身分。不過,山田家似乎有過功勛。」

「功勛?」

「功勛。名譽。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長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來。

「是指……那個暹羅南方日本城的頭目山田長政嗎?率領日本人,平定與暹羅王位繼承有關的謀反行動,後來被封為六昆太守,交戰中遭人毒殺的那個山田長政?」

「對對對,就是那個山田長政。」

老實說,我根本沒那麼了解。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山田長政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據說山田這個姓,就是從山田長政那裡賜與的。」

「請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著茶杯的手說,「山田長政是商人,並不是武士。據說他在前往暹羅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轎夫,在南方也留下了許多英勇事迹,但他不是武將,也並非武士。就算有子孫……也應該是町人 才對。」

「是、是這樣嗎……?」我還以為山田長政是武士,「可是就算是這樣……噯,總之請聽我說,山田家的祖先呢,據說是伊賀出身的。」

「哦……」今川說,「我聽說那一帶——一木町還有相鄰的面町一帶,古時候有伊賀人的宿舍。」

「那……他們果然是忍者嗎?」

「實際上並沒有猿飛佐助 那樣的人。」今川說,「伊賀人指的是伊賀出身的鄉土武士。伊賀因為沒有統率當地的權力者,因此小集團之間紛爭不斷,遭遇大勢力進犯時,便不得不使用夜襲、間諜等較為卑鄙的技巧,只是這樣而已,這就是所謂的忍者。我聽說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