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番 瓶長玫瑰十字偵探的鬱憤 第二章

隔天我去了中禪寺秋彥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兩天之內給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後,就把他給轟了出去,然後吵著說肚子餓了,我便拿出帶來卻找不到時機拿出來的最中 ,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門了。結果——或者說如同預想,我不知所為何來地離開了偵探事務所。

總覺得消化不良,教人內心怪難受的。

那終歸是與我無關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個難受法,總之我想找個人傾吐。

話雖如此,又不能找不認識榎木津的人訴說。

因為首先光是要說明榎木津這個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說明,應該也是白費工夫。因為要人相信有這種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從這一點來看,若是找中禪寺說,事情就簡單多了。

他與榎木津是老友,當然清楚偵探是一個什麼樣的怪人,而且雖然外表看來難以親近,卻意外地是個普通人——大概吧。以這個意義來說,要傾吐我在偵探事務所所見所聞的前後經緯,中禪寺是最佳人選。

我在午休時間連絡,主人欣然允諾與我見面。我匆匆結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極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裡,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細想想——不,根本用不著想,我拜訪的時刻正巧就是晚餐時間。會被人認想我是來白吃晚餐的也無可奈何。話雖如此,就算我辭退,也不能幹坐在那兒看著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給我飯吃」的時間拜訪,再客氣也太假惺惺了。我誠惶誠恐地接受招待。

我內心七上八下,真擔心會被誤會成一個厚臉皮的傢伙。

可是中禪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親切又熱情,讓我更是惶恐了。我想這個家應該常有我這種不速之客,其中應該也混進了榎木津這種等級的怪人,所以夫人也習慣應付客人了。

我這把年紀了還是單身,飲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陳。

對我來說,中禪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過了。

「最中不行吶。」古書肆一身感覺有點時代亂錯的和服裝扮,喝著飯後的茶說道,「那傢伙痛恨乾燥的糕點,恨得跟殺父仇人沒兩樣。特別是餅乾、最中那類連口中的水分都會吸收掉的糕點,他從來沒好好吃完一整個。」

「原來是這樣啊。」可是那是我們當地的名產呢,「我惹他不高興了嗎?」

「他沒有不高興。」中禪寺一本正經地說,「他不是忍著吃掉了半個嗎?以他而言,這是相當大的努力了。這要是……比如說你們談到的關口拿來的東西,一定會當場遭到他猛烈攻擊,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啊……」

這也太慘了吧。

「都不曉得吃過多少次苦頭了,那傢伙就是學不乖。」中禪寺說。我第三次確認自己的決心:千萬不能變成那個樣子。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

主人喝完茶後,這麼說道,抱起胳膊。

「這話意思是……?」

「榎木津說的外務省的計畫,指的是日泰通商協定吧。根據新聞報導,再不久就要簽訂了……」

「若是作廢,會很不得了嗎?」

「是啊。」中禪寺搔搔下巴,「據說協定簽訂後,大量的泰國米就能夠廉價進口我國了。我對國際情勢跟政治沒什麼興趣,所以不清楚詳情……可是這好歹也是國家之間的問題,我實在不認為會因為那種私人因素而作廢。」

「就是說啊……」

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說,應該是榎木津父親的玩笑吧。我這麼說,中禪寺便納悶地微微偏頭說了:

「可是說到榎木津的父親……他這個人是不開玩笑的。以為他在說笑,結果是認真的——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我就知道好幾個事後知道真相,嚇得臉色發青的人。據我聽說……是榎木津父親的部下冒犯了與泰國王室有關的高貴人士,是吧?」

「嗯。聽說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還是壺。而那是對方非常寶貝的珍品,對方氣得火冒三丈。為了致歉而送上的壺,對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說他不強求把摔破的東西恢複原狀,但至少要賠上一樣的東西……」

「賠上青瓷的瓮?」

「是這個意思吧。」

「不曉得他們賠什麼給對方呢。」

「是啊……」

從榎木津的話里,完全聽不出正確的來龍去脈。今川推測可能是信樂燒。

我這麼說,中禪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樂啊……信樂與青瓷可是相去頗遠。」

「相去很遠?價錢差很多嗎?」

「這跟價錢無關。青瓷的確是有不少昂貴的作品,但也要看貨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樂燒也一樣身價不凡。可是……怎麼會送壺給對方?」中禪寺不解地說。

「今川先生說,壺和瓮的身價並不怎麼高。」

「嗯,以古董來說,是不怎麼受歡迎。或者說白一點,壺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無關。」

「這跟茶道、花道有關嗎?」

「道具這類的東西原本就是新的比舊的昂貴。這是當然的。在古舊中尋找價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視侘、寂 的世界裡,才能彰顯古舊的價值。不管怎麼樣,出大錢買東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沒有買家,價錢也炒上不去。例如說像舊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沒有人會買吧?是一樣的。」

「哦……」

「而且瓮這一類的東西,就算買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錢,做為舊貨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種類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損,還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沒用了……不過這個情況,國內的行情應該不怎麼重要。反過來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麼意思?」

「外國人的價值觀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發生國外的風評影響了國內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國外的知名拍賣會上標出高價,國內的身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是這樣嗎?」

「是啊。現在壺與瓮的確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樣受到珍視。我剛才也說過,我國的書畫古董,價值有著與茶道、花道輔車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絕沒有這樣的情形。博物學式的志向與藝術性的價值判斷,基準原本就不同。若是從不同的基準去看,不管是便器還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價值。事實上,壺和瓮似乎也開始受到矚目了,重點就在於是不是上品。」

「難道送給對方的是粗劣品嗎?」

「不,榎木津前子爵這樣的人,絕不可能送粗劣品給別人。而且對方是他國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賠禮……他一定送出了相當高級的上品。在金額方面也是相稱之物——不,應該送了價格更勝於原本物品的貨色才對。」

「那……」

「一定是喜好問題。」中禪寺說。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壞的問題。如果那個人熱愛青瓷,或許不懂得信樂燒的好。不過,也並非沒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贈禮負責人看輕人家了。」

「負責人覺得反正東南亞的人不懂陶瓷?」

「沒錯,但是絕沒有什麼東南亞的人就不懂陶瓷這種事的。日本人之中,還有不少人擺脫不掉戰時的植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現在還自以為是亞洲的盟主,真可以說是傲慢到家了。我國只不過是亞洲的一部分罷了。就算有文化差異,也沒有優劣之分。然而卻有人只聽到南方,就興起文化水準低落的錯覺,實在傷腦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產得十分興盛。泰國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窯址,也生產出色的青瓷,伊斯蘭文化圈也有青瓷生產。雖然對方的基準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壞……」

中禪寺說完後,叨起香煙。

「……不管怎麼樣,對方不滿意就是了。可是……這麼一來,也不是只是青瓷的瓮,什麼都好吧。」

「聽說……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驚地出聲。

「那果然很珍奇嗎?」我問。

中禪寺皺起眉頭:

「雖然我也是以販賣舊貨為業,但我是舊書商,對古董完全是門外漢。可是砧青瓷的話,據說也有國寶級的名品,有些東西甚至要價百萬以上。換句話說,不是隨隨便便就找得到的。」

「這樣啊……」今川沒問題嗎?

「原來砧青瓷這麼昂貴啊。」

「不過,如果只是看起來像砧青瓷的青瓷,應該沒那麼貴吧。但真貨可能就價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貨嗎?」

古董似乎都一定會有贗品。

我記得叔父以前也曾經受騙,買到某某大師的掛軸贗品,氣得跳腳。中禪寺輕描淡寫地說,「的確,贗品似乎不少。」

「有那種看起來是青瓷,其實不是的瓷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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