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陷入泥濘,心卻堅貞 第四卷 沙威出了軌

沙威腳步緩慢地離開了武人街。

他生平第一次垂頭喪氣地走著,也是生平第一次把兩手放在背後。

直到今天,沙威只採用拿破崙兩種姿勢中表示果斷的那一種:兩臂在胸前相抱;另一種表示猶豫不決的是兩手放在背後,這種姿勢對他是陌生的。現在,發生了變化,他全身顯得遲鈍憂鬱,惶恐不安。

他走進僻靜的街道。

然而是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的。

他抄最近的路朝塞納河走去,到了榆樹河沿後,又沿著河沿,走過格雷沃廣場,距離沙特雷廣場的哨所不遠,在聖母院橋的拐角上停了下來。塞納河在聖母院橋到交易所橋這一邊,和鞣皮製革河沿到花市河沿的那一邊,形成一個有急流經過的方形水池。

塞納河的這一處是水手們害怕的場所。沒有比這急流更危險的了,當時這水流並不寬,並被現已拆除的橋頭磨坊的一排木樁所堵塞,因而十分湍急。這兩座橋離得如此近,更增加了危險。河水經過橋洞時,更是急沖猛瀉,掀起可怕的大浪,就在那兒積聚起來,水位暴漲,波浪像根粗水繩那樣緊抱橋墩,好像想把它們拔去。在這兒掉下去的人是不會再露出水面的,最懂得水性的人也會沒頂。

沙威兩肘撐在欄杆上,兩手托著下巴,指甲機械地緊縮在他密密的頰鬚里沉思著。

一件新奇的事,一次革命,一樁災禍正在他的心裡發生,他有必要檢查一下自己。

沙威異常痛苦。

幾小時以來,沙威已不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了。他心裡十分混亂,這個腦袋在盲目執行時是很清晰的,現在則已失去它的清澈,在這塊水晶中已產生了雲霧。沙威的良心使他感到他的職責已具有兩重性,這一點他已不能對自己掩飾。當他在塞納河灘意外地碰到冉阿讓時,他當時的心情就好比狼又抓到了它的獵物,狗又找到主人一樣。

在他面前他看見兩條路,都是筆直的,確實他見到的是兩條路,這使他驚惶失措,因為他生平只認得一條直路。使他萬分痛苦的是這兩條路方向相反。兩條直路中的一條排斥另一條,究竟哪一條是正確的呢?

他的處境真是無法形容。

被一個壞人所救,借了這筆債又還了他,這違反自己的意願,和一個慣犯平起平坐,還幫他忙,以此報答他幫自己的忙;讓別人對自己說「走吧」,自己又對他說「你自由了」;為了個人的原因而不顧職責,這一普遍的義務,但又感到在這些個人的因素中也存在著一種共同的東西,可能還要高一等;背叛社會為了忠於良心;這些妄誕的事他居然都做了,而且還壓在他的心頭,把他嚇呆了。

有件事使他驚愕,就是冉阿讓饒恕了他。還有另一件事把他嚇得發獃,就是他沙威也饒恕了冉阿讓。

他究竟怎麼啦?他在尋找自己而找不到。

現在怎麼辦?交出冉阿讓,這是不應該的;讓冉阿讓恢複自由,也不對。第一種情況,是執行權威的人比苦役犯還卑賤;第二種情況是囚犯升高到法律之上,並將法律踩在腳下。這兩種情況對他沙威來說都是有損榮譽的。所有能採取的辦法都是犯罪的。在不可能之前命運也有它的懸崖峭壁。越過這些峭壁,生命就只是一個無底深淵了。沙威就處在這樣一種絕境里。

他的焦慮之一就是被迫思索,這種強烈的矛盾的感情迫使他思索。思考對他是不習慣的,因而他也特別感到苦惱。

思想里總會有些內心的叛變,由於有了這些內心的叛變,他又感到非常憤懣。

思考,在他狹隘的公職之外的不論何種論題以及在任何場合下的思考,對他來說都是無益和疲勞的。對剛過去的這一天進行思考是一種折磨。在這樣的衝擊之後,還應當觀察自己的內心,使自己了解自己。

他剛才做的事使他戰慄,他,沙威,違反一切警章,違反一切社會和司法制度,違反所有的法規,認為釋放一個人是對的,這樣做使他自己滿意,他不辦公事而辦自己的私事,這不是壞得無法形容嗎?每當他正視他所做的這件不知怎樣稱呼的事時,他渾身發抖。決定做什麼呢?他只有一個辦法:立刻回到武人街,把冉阿讓監禁起來。明擺著這是他該做的事。但是他不能這樣做。

有件東西堵著他這方面的路。

有件東西?怎麼?難道世上除了審判廳、執行判決、警署和權威之外,還有其他東西嗎?沙威因而煩悶苦惱。

一個神聖的苦役犯!一個不受法律制裁的勞改犯,而這是沙威造成的。

沙威和冉阿讓,一個是嚴懲者,一個是忍受者,兩人都受著法律的管制,而現在兩人竟都高居在法律之上,這難道不可怕嗎?

怎麼?難道發生了如此荒謬絕倫的事後竟無人受到懲罰!比整個社會秩序更強大的冉阿讓自由了,而他沙威,繼續吃著政府的麵包!

他的沉思越來越可怕了。

在他的沉思中,他本來也可以責備自己在把那個暴動者帶到受難修女街去的這件事上是失了職,但他沒有想到這一點。大錯遮住了小錯。此外,這個暴動者肯定已死,在法律上死者是不被追究的。

冉阿讓,這才是他精神上的負擔。

冉阿讓使他困惑。他一生中依據的所有原則在這個人的面前都無法存在。冉阿讓對他沙威的寬宏大量使他感到壓抑。他回想起了另外一些事,過去他以為是謊言的,現在看來是真實的了。馬德蘭先生在冉阿讓後面出現,這兩個人的面目重疊起來,變成一個人,一個可敬的人。沙威感到一種可怕的東西侵入了他的心,那就是他對一個苦役犯感到欽佩。去尊敬一個勞改犯,這可能嗎?他因而發抖,但又無法擺脫。經過無效的掙扎,他在內心深處只得承認這個卑賤者的崇高品質。這真令人厭惡。

一個行善的壞人,一個有著同情心的苦役犯,溫和,樂於助人,仁慈,以德報怨,對仇恨加以寬恕,以憐憫來替代復仇,寧可毀滅自己而不斷送敵人,救出打擊過他的人,尊崇高尚的道德,凡人和天使他更接近天使!沙威被迫承認這個怪物是存在的。

但情況也不能再這樣延續下去了。

當然,我們再說一遍,他並非毫無抗拒地就向這個使他既憤慨又驚愕的怪物,這個令人厭惡的天使,這個醜惡的英雄投降。當他和冉阿讓面對面坐在馬車裡時,法制像老虎一樣無數次在他心裡怒吼。無數次他企圖沖向冉阿讓,抓住他並把他吞掉,這就是說逮捕他。確實,這又有什麼困難呢?向經過的第一個哨所叫一聲:「這是一個潛逃在外的慣犯!」把警察叫來向他們說:「這個人交給你們處理!」然後把犯人留在那裡,自己走開,不問後事如何,自己什麼也不再管了。這個人將永遠是法律的囚犯,聽憑法律處理。這有什麼不公正的呢?沙威曾這樣對自己說過。他曾想走得更遠,動手逮捕這個人,但就像現在一樣,他沒能做到。每次他的手痙攣地朝著冉阿讓的領子舉起的時候,又好像在一種重負之下掉了下來,他聽見在他思想深處有個聲音向他叫著:「好啊,出賣你的救命恩人。然後叫人把本丟彼拉多 的水盆端過來,再去洗你的爪子。」

接著他又想到自身,在高尚的冉阿讓面前,他感到他沙威的地位降低了。

一個苦役犯居然是他的恩人!

他為什麼同意這個人讓自己活下去?他在那街壘里有權被人殺死。他應該利用這一權利。叫別的起義者來幫助他反對冉阿讓,強迫他們槍斃他,這樣還好些。

他極端痛苦,為了失去堅定的信心,他感到自己已被連根拔起。法典在他手裡只是一根斷株殘樁了。他得和一種不熟悉的顧慮打交道。他發現了一種感情,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同,而這法律過去一直是他惟一的尺度。停留在他以往的正直作風上已經感到不夠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湧現出來並征服了他。一個新天地在他心裡出現:接受善行又予以報答,這種犧牲精神,仁慈、原宥,出自憐憫的動機而違反了嚴峻的法紀,尊重個人,不再有最終的判決,不再有入地獄的罪過,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淚珠,一種說不清的上帝的正義和人的正義是背道而馳的。他看見在黑暗中可怕地升起了一個生疏的道義的太陽,他感到厭惡,但又眼花繚亂。一隻貓頭鷹被迫強作雄鷹的俯瞰。

他對自己說,這原來是真的,事情會有例外,權力也會變得窘迫,規章在一件事實面前也可以不知所措,並非一切都可以框進法規條文中去,意外的事可以使人順從,一個苦役犯的崇高品質可以給公務員的正直設下陷阱,鬼怪可以成為神聖,命運中就有這種埋伏,他絕望地想起他自己也無法躲避意料不到的事。

他被迫承認善良是存在的。這個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聞所未聞,也行了善。因此他已墮落了。

他覺得自己懦弱,他厭惡自己。

對沙威來說最理想的是,不去講人道、偉大和崇高,而只求無過罷了。

可是現在他剛犯了錯誤。

他怎麼會到這種地步?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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