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完成他對死者的諾言 八 接待一個也許是有錢的窮人的麻煩

那個大娃娃還一直擺在玩具店裡,珂賽特經過那地方,不能不斜著眼睛再瞅它一下,瞅過後她才敲門。門開了。德納第大娘端著一支蠟燭走出來。

「啊!是你這個小化子!謝謝天主,你去了多少時間!你玩夠了吧,小賤貨!」

「太太,」珂賽特渾身發抖地說,「有位先生來過夜。」

德納第大娘的怒容立即變成了笑臉,這是客店老闆們特有的機變,她連忙睜眼去找那新來的客人。

「是這位先生嗎?」她說。

「是,太太。」那人一面舉手到帽邊,一面回答。

有錢的客人不會這麼客氣。德納第大娘一眼望見他那手勢和他的服裝行李,又立即收起了那副笑容,重行擺出她生氣的面孔。她冷冰冰地說:

「進來吧,漢子。」

「漢子」進來了。德納第大娘又重新望了他一眼,特別注意到他那件很舊的大衣和他那頂有點破的帽子,她對她那位一直陪著車夫們喝酒的丈夫點頭,皺鼻,眨眼,徵求他的意見。她丈夫微微地搖了搖食指,努了努嘴唇,這意思就是說:完全是個窮光蛋。於是,德納第大娘提高了嗓子說:

「喂!老頭兒,對不起,我這兒已經沒有地方了。」

「請您隨便把我安置在什麼地方,」那人說,「頂樓上,馬棚里,都可以。我仍按一間屋子付賬。」

「四十個蘇。」

「四十個蘇,可以。」

「好吧。」

「四十個蘇!」一個趕車的對德納第大娘細聲說,「不是二十就夠了嗎?」

「對他是四十個蘇,」德納第大娘用原來的口吻回答說,「窮人來住,更不能少給呀!」

「這是真話,」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補上一句,「在家接待這種人,算是夠倒霉的了。」

這時,那人已把他的包袱和棍子放在板凳上,繼又靠近一張桌子坐下來,珂賽特也趕忙擺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隻玻璃杯。那個先頭要水的商人親自提了水桶去喂馬。珂賽特也回到她那切菜桌子下面,坐下去打毛活。

那人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剛剛送到嘴邊,他已帶著一種奇特的神情,留心觀察那孩子。

珂賽特的相貌丑。假使她快樂,也許會漂亮些。我們已經約略描繪過這個沉鬱的小人兒的形象。珂賽特體瘦面黃,她已快滿八歲,但看上去還以為是個六歲的孩子。兩隻大眼睛深深隱在一層陰影里,已經失去光彩,這是由於經常哭的原故。她嘴角的弧線顯示出長時期內心的痛苦,使人想起那些待決的囚犯和自知無救的病人。她的手,正如她母親猜想過的那樣,已經「斷送在凍瘡里了」。當時爐里的火正照著她,使她身上的骨頭顯得格外突出,顯得她瘦到令人心酸。由於她經常冷得發抖,她已有了緊緊靠攏兩個膝頭的習慣。她所有的衣服只是一身破布,夏季見到會使人感到可憐,冬季使人感到難受。她身上只有一件滿是窟窿的布衣,絕無一寸毛織物。到處都露出她的肉,全身都能看到德納第婆娘打出來的青塊和黑塊。兩條光腿,又紅又細。鎖骨的窩使人見了心痛。那孩子,從頭到腳,她的態度,她的神情,說話的聲音,說話的遲鈍,看人的神氣,見了人不說話,一舉一動,都只表現和透露了一種心情:恐懼。

恐懼籠罩著她,我們可以說,她被恐懼圍困了,恐懼使她的兩肘緊縮在腰旁,使她的腳跟緊縮在裙下,使她盡量少佔地方,盡量少吸不必要的空氣,那種恐懼可以說已經變成她的常態,除了有增無減以外,沒有其他別的變化。在她眸子的一角有著驚惶不定的神色,那便是恐怖藏身的地方。

珂賽特的恐懼心情竟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她回到家裡,渾身透濕,卻不敢到火旁去烤乾衣服,而只是一聲不響地走去干她的活。

這個八歲孩子的眼神常是那麼愁悶,有時還那麼凄楚,以致某些時刻,她看起來好像正在變成一個白痴或是一個妖怪。

我們已經說過,她從來不知道祈禱是怎麼回事,她也從不曾踏進禮拜堂的大門。「我還有那種閑空嗎?」德納第大娘常這麼說。

那個穿黃大衣的人一直望著珂賽特,眼睛不曾離開過她。

德納第大娘忽然喊道:

「我想起了!麵包呢?」

珂賽特每次聽到德納第大娘提高了嗓子,總趕忙從那桌子下面鑽出來,現在她也照例趕忙鑽了出來。

她早已把那麵包忘得一乾二淨了。她只得採用那些經常在驚駭中度日的孩子的應付辦法:撒謊。

「太太,麵包店已經關了門。」

「你應當敲門呀。」

「我敲過了,太太。」

「敲後怎麼樣呢?」

「他不開。」

「是真是假,我明天會知道的,」德納第大娘說,「要是你說謊,看我不抽得你亂蹦亂跳。等著,先把那十五個蘇還來。」

珂賽特把她的手插到圍裙袋裡,臉色變得鐵青。那個值十五個蘇的錢已經不在了。

「怎麼回事!」德納第大娘說,「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珂賽特把那口袋翻過來看,什麼也沒有。那錢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可憐的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嚇呆了。

「那十五個蘇你丟了嗎?」德納第大娘暴跳如雷,「還是你想騙我的錢?」

同時她伸手去取掛在壁爐邊的那條皮鞭。

這一駭人的姿勢使珂賽特叫喊得很響:

「饒了我!太太!太太!我不敢了。」

德納第大娘已經取下了那條皮鞭。

這時,那個穿黃大衣的人在他背心的口袋裡掏了一下,別人都沒有看見他這一動作,其他的客人都正在喝酒或是玩紙牌,什麼也沒有注意到。

珂賽特,心驚肉跳,蜷縮在壁爐角落裡,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體藏起來。德納第大娘舉起了胳膊。

「對不起,大嫂,」那人說,「剛才我看見有個東西從小姑娘的圍裙袋裡掉出來,在地上滾。也許就是那錢了。」

同時他彎下腰,好像在地上找了一陣。

「沒錯,在這兒了。」他立起來說。

他把一枚銀幣遞給德納第大娘。

「對,就是它。」她說。

不是它,因為那是一枚值二十個蘇的錢,不過德納第大娘卻因此佔了便宜。她把那錢塞進衣袋,橫著眼對孩子說:「下次可不准你再這樣,絕對不可以!」

珂賽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納第大娘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雙大眼睛老望著那個陌生的客人,開始表現出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神情,那還只是一種天真的驚異之色,但已有一種恓惶不定的依慕心情在裡面了。

「喂,您吃不吃晚飯?」德納第大娘問那客人。

他不回答。他彷彿正在細心思考問題。

「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她咬緊牙說,「一定是個窮光蛋。這種貨色哪會有錢吃晚飯?我的房錢也許他還付不出呢。地上的那個銀幣他沒有想到塞進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這時,有扇門開了,愛潘妮和阿茲瑪走了進來。

那確是兩個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村氣,極惹人愛,一個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個背上拖著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兩個都活潑、整潔、豐腴、紅潤、強健、悅目。她們都穿得暖,由於她們的母親手藝精巧,衣料雖厚,卻絕不影響她們服裝的秀氣,既御冬寒,又含春意。兩個小姑娘都喜氣洋洋。除此以外,她們頗有一些主人家的氣派。她們的裝飾、嬉笑、吵鬧都表現出一種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們進來時,德納第大娘用一種極慈愛的譴責口吻說:「哈!你們跑來做什麼,你們這兩個傢伙!」

接著,她把她們一個個拉到膝間,替她們理好頭髮,結好絲帶,才放她們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獨有的那種輕柔的手法,把她們搖了一陣,口裡喊道:「去你們的,醜八怪!」

她們走去坐在火旁邊。她們有個娃娃,她們把它放在膝上,轉過來又轉過去,嘴裡嘰嘰喳喳,有說有笑。珂賽特的眼睛不時離開毛活,凄慘慘地望著她們玩。

愛潘妮和阿茲瑪都不望珂賽特。在她們看來,那好像只是一條狗。這三個小姑娘的年齡合起來都還不到二十四歲,可是她們已經代表整個人類社會了,一方面是羨慕,一方面是鄙視。

德納第姊妹倆的那個娃娃已經很破很舊,顏色也褪盡了,可是在珂賽特的眼裡,卻並不因此而顯得不可愛,珂賽特出世以來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娃娃,照每個孩子都懂得的說法,那就是她從來都不曾有過「一個真的娃娃」。

德納第大娘原在那廳堂里走來走去,她忽然發現珂賽特的思想開了小差,她沒有專心工作,卻在留意那兩個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聲吼著說,「你是這樣工作的!我去拿鞭子來教你工作,讓我來。」

那個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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