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 川赤子 第二章

心情依舊煩悶不已。

無心書寫,無聊地耍弄著鋼筆,墨水在稿紙上滴得到處都是,僅僅如此,我就失去了幹勁。我將鋼筆拋到桌上,把桌上的稿紙揉成一團,反正才寫不到三行。

連扔進垃圾桶也嫌麻煩。

我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我只是喜歡讀,便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寫——寫歸寫,從來也不認為我的蹩腳文章上得了檯面。即便自認已成了小說家的現在,也還是一樣拙劣。我絕非文章高明才得以當上小說家的。

我這傢伙目前雖在表面上掛著鬻文為生的招牌。但我既無所欲抒發的情衷,亦缺乏將之化為文章的才華。若是想寫之物還能勉強一寫,除此之外一概不行。拙劣至極。不,連寫成文章都辦不到,遑論優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我花上好幾個月才好不容易寫出一篇不甚有趣的短篇小說,但照這個速度,在這個貧困年代將無以維持生計。可是笨拙的我又做不了其他工作,不得已,只好寫一些小說以外的雜文。

只要不挑,工作到處都有。例如糟粕雜誌 上那些光怪陸離的報導,隨時都缺作者。但這類的文章內容大體上都是跟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香艷報導與離奇殺人事件。

我這個平凡的小市民,怎麼可能寫出什麼私通、殉情或殺人的報導呢?

雖說工作歸工作,但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實在無可奈何。要是無須採訪,就能寫出接二連三紅杏出牆的淫蕩婦人之火辣告白或外國連續殺人魔甫犯案不久的心路歷程,我也不必傷透腦筋了。

但是編輯卻通常會說:「所以得靠你這個小說家的豐富想像力呀。」

的確,小說家有能力將虛偽的幻想描寫得煞有介事。不消說,編輯期待的就是我的小說家資質。但是這種期待實在錯得離譜。要是我有如此豐富的想像力,我老早就用來撰寫趣味橫生的小說——小說有趣的話,我也犯不著來接這種三流工作了。

像我這種蹩腳作家,即便只是想在文章中傳達「蘋果是紅的」這類客觀的事實都有困難。

我徹頭徹尾缺乏寫作才能。

我躺了下來。

榻榻米上有本雜誌。

是我投稿的文學雜誌。

扔在那裡大概是因為刊載了我的最新作品。該志上一期刊登了我一篇短篇小說。

說是刊登,完全是承蒙好意才得以刊登,非對方主動請我執筆。原是折騰了半年之久好不容易寫完的小說,不抱任何期待地拿去雜誌社,恰好頁數有缺,便好意讓我刊登了。說白一點,就是湊頁數的。

發售後沒聽到任何反應。

無人批評也無人讚揚。

光靠這篇短篇小說的稿費連一個月也撐不了。

因此——

我轉頭看了廚房。

妻子不在,大概出門買東西,不然就是在打掃庭院。我翻個身朝向另一邊。

不想看到那本雜誌。

那天以後,就沒人提過養狗的事。妻子對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好意思主動提起,因此我實在無從得知妻子現在的心情如何。

——或許已經放棄了。

不,別說放棄,搞不好妻子早就忘了有這麼一回事。想來妻子應該不是很執著於養狗,所以她保持緘默的理由多半也沒什麼大不了。仔細思考,恐怕當時覺得心有芥蒂的只有我自己吧。妻子的個性一向淡泊,之所以覺得她悲傷,說不定來自於我內心的愧疚感作祟。

不覺得養只狗兒也好嗎?——

記得當時她是這麼說的。語氣很輕鬆,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非養不可的急切心情。而我呢?——我是——

——怎麼回答的?

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我的確拒絕了。

我趴著,臉貼在榻榻米上。

——為什麼拒絕了?

雖然是自己的想法,卻不太能理解。

我——絕不是討厭動物。

只不過我這個人生性怠惰,一想到養起寵物得每天照料就嫌麻煩,實在百般不願意在狗兒身上花時間。但妻子也知道我是這種人,她應該打一開始就有所覺悟,反正照顧的擔子最後還是會落在自己身上,那麼她提出這個要求,想必也早就有所決心才是。

——我究竟說了什麼拒絕她?

記不得了。多半是「狗不好,會給鄰居帶來麻煩」、「會造成家計負擔,沒錢養」之類的理由。

——說不定是毫無來由地大發雷霆?

唉,記憶一片模糊。實在想不起究竟說了什麼,完全忘記了。

——果然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不,應是刻意不願想起。

我抱著頭,胸口被彷彿捧著內容不明的箱子的不踏實感所淤塞。想窺視內容,卻覺得不該看;不是看不了,而是不敢看;想看得不得了,但我知道裡面放著絕對不能看的東西。裡面裝了黏滯不堪、有如泥濘的——

「阿巽,阿巽——」

妻子呼叫我。

我坐起身來。

顯露出很不悅的表情。

「幹啥——」

口齒不清,發音模糊。

這種時候,我的用詞遣字總更讓人覺得我心情不好。非但如此,明明沒在工作,我卻總是一副被人打擾似地生起氣來。

明明不是妻子的錯。

妻子從紙門後面探出頭。

「哎呀,又在這裡睡懶覺了。」

「我才沒睡,我只是在想事情。」

「可是你的臉上有榻榻米痕。」

「羅唆,我只是有點累了。到底有什麼事——」

明明內心不這麼想,嘴裡說出的卻是一句接著一句的不愉快的話。我盤腿而坐,抬頭看妻子。

「有客人找,是敦子小姐唷。」

「喔——」

客人——嗎?

原本虛張聲勢的不悅頓時消退了下來。我端正座姿,環顧房間四周,看起來不算很亂。與自甘墮落的我不同,妻子平時勤於打掃,即使臨時有訪客來也不用擔心,反而我這張睡得略顯浮腫的臉才最不適合見客。

來者是朋友的妹妹,目前在某文化科學雜誌擔任採訪編輯的中禪寺敦子小姐。今年才二十齣頭,十分年輕活潑,是位才氣英發的女中俊傑。

實不相瞞,我能以小說家身分討生活,全部多虧了這位敦子小姐。靠著她的引介,我才得以在雜誌上發表作品。

來不及刮鬍須便與恩人面會。

這位短髮的職業婦女還留有少女時代的稚氣,看到睡迷糊的我似乎也不怎麼驚訝,在禮貌性的招呼後,立刻說明她的來意。原來她想了解關於——發生於密室的事件,問我有何可供參考的書籍。雖然我從沒公開宣稱,但她也知道我常在糟粕雜誌上撰寫三流報導,因此以為我對這類題材小有研究吧。

不管是否能派上用場,我立刻就我所知範圍,向她介紹了幾本——以密室為題材的推理小說。

我說話模糊而冗長、不得要領,但中禪寺敦子還是一副非常感謝的模樣,「真是太謝謝您了,關口老師。」向我敬禮道謝。

她的動作靈巧而敏捷。

「——我對推理小說只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對這個類別並沒有認真研究過,接下來我會仔細閱讀老師推薦的這幾本小說的。」

「呃——抱歉,似乎沒派上什麼用場——總之、該怎麼說呢。」

我欲言又止,低下頭。

「——我頂多也只是知道書名,不是什麼熱心的讀者——話說回來,這種事情問你哥應該收穫會比較多吧?」

她的哥哥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當中的一位,自從於舊制高中相識以來,前前後後也已經有十五、六年的交情。

他在同一町上開古書店,算是一般所謂的書痴,閱書無數,不分日本、西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書。

但是敦子難得尖銳地拉高嗓子說:「這可不行呢!」

「——要是被我那個瘋癲大哥知道,說不定他會斷絕兄妹關係呢。您也知道,大哥他呀,最討厭人家談這類話題了。」

「是嗎?他比我讀過的推理小說還多得多吧?」

「讀當然會讀,我哥只要有字什麼都讀嘛。可是他最討厭那些——密室謎團或人憑空消失之類的古怪話題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在調查這類事情的話,他肯定會氣得冒煙的。」

「啊——原來如此。那傢伙一生起氣來的確很恐怖呢。只不過啊,小敦,你為什麼要查密室的事?」

敦子遲疑了一會兒後,向我訴說起消失於密室中的婦產科醫生的故事。

奇妙的故事。

雖然是我先開口提起,聽她說明時卻心不在焉。耳朵閉不起來,照理說應該把她的話全部聽進去了,但留在我的意識上的卻只有片段而已。

婦產科——進不去——被封閉著的——懷孕——胎兒——小孩——消失——死亡——誕生——

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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