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毛倡妓 第二章

膽小鬼。

課內有人在背後如此嘲笑木下。

並不算是誹謗。

木下身高雖矮,看起來很強悍,人如其表是個柔道高手,可是卻生性不愛暴力,即使到犯罪現場也從不積極與犯罪者對峙。就算是必勝的戰鬥,他也無心一戰。並非膽怯,而是提不起勁。

但是木下並非自命為和平主義者。

課里的前輩說——正義並不存在。他說的或許沒錯,但就算是幻想也好,木下仍舊期望正義存在。所以當他見到眼前發生惡行,木下同樣會滿腔怒火,有時憤怒過頭,還會激動得想將壞人全數消滅。只不過,反正不可能辦到,也沒想要付諸實行。

因此,他只是個膽小鬼。

其他同僚都這麼取笑他。

但若仔細檢視,他的心情與其說是害怕更接近——

更接近討厭。

害怕與討厭並不相同。

雖然木下並不是那麼明白,但他認為這兩者有所不同。

以蟲為例,婦女兒童見到蟲蛭,即使沒被咬傷也會驚聲尖叫,直呼恐怖。但木下認為,與其說是恐怖,更接近對醜陋的事物感到厭惡。

木下自己也不喜歡蟲子。

雖不喜歡,木下不至於見到蟲子就尖叫。然而,即使不會尖叫,木下也不像說書故事中的豪傑見一隻殺一隻,看到蟲子就將之碾碎,甚而一口吞下。如果身體接觸到蟲子,木下一樣會覺得噁心,看到蟑螂腹部棘刺般的節狀肢體也會受不了。不論是昆蟲的腳或腹部、光澤,以及蠕動的樣子,實在教人難以喜歡。

但是那與恐怖並不相同,應該是出自於生理性的厭惡感。昆蟲與狗、猴子之類的動物不同,在身體構造上明顯異於人類,這種厭惡感應是起源於一種難以容忍異物的情感。

因為難以容忍,便產生心意無法相通的厭惡之情。雖說狗或猴子等獸類與人類也無法相通,但至少這些家畜、寵物之類的高等哺乳類與人類較親近。

它們能夠與人類共存,所以人類也容易對之產生親密之情;相反地,像蛇類、壁虎、昆蟲等形狀愈異於人類的動物,就愈容易有所排拒。

如果說這是恐怖,或許算是恐怖的另一種形式,但木下就是認為這兩者有所區別。

例如——同樣是哺乳類,狼或熊會吃人,這類猛獸會對人造成危害,因此即便沒有實際遭遇過,木下也覺得這類猛獸充滿威脅,比起蟲子這類猛獸才真的恐怖。而昆蟲之中也有像大黃蜂、蠍子之類擁有致命劇毒的蟲子,這類昆蟲確實會危害人類的生命安全,但像蚊子或毛毛蟲這些對人類不會有什麼太大傷害的一般昆蟲,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討厭。

這應該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吧。

如果硬要把這兩種情感混為一談,那就等於——老虎很可怕所以貓也可怕。不管老虎會對人造成多大威脅,總不至於虎貓不分吧?若說因害怕老虎,所以對形似老虎的貓也覺得討厭的話,倒是還能理解。

是故,這種情感與其說是恐怖,毋寧是討厭。

除此之外,害怕蟲子還有另一種情形,那就是蟲子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家屋的特性。蟲子很小,經常突然冒出來,婦女兒童常因而被驚嚇,但是這種情況跟遊樂園的鬼屋可說相同道理。

單純只是嚇了一跳而已。

見到蟲子先大吃一驚,接著又對其特異外型感到厭惡——但這究竟是否能稱作恐懼呢?與其說是恐怖,倒不如更接近——被驚嚇所以很討厭、看到思心的事物所以很討厭的情感,不是嗎?

還是說,這種情感才應該稱作恐怖呢?

或許——是如此吧。但是木下就是覺得這種情感叫做恐怖很奇怪。

討厭跟恐怖是不一樣的。

木下雖稱不上勇敢,但是並不害怕對人施暴或被人以暴力相向。他只是討厭,那是一種厭惡的情感。

——膽小鬼。

但木下還是認為自己是個膽小鬼,在背後被人稱呼「膽小鬼」、「沒用的傢伙」也無話可說。

若問為何,乃是因為木下在這些討厭的東西以外——

有真正恐懼的東西。

——那就是……

說出來多半會被人嘲笑。

木下在課內被嘲笑為膽小鬼的真正原因其實就是來自此。

這種東西並不稀奇。

木下真正害怕的是——幽靈。

對於木下而言,幽靈絕非——外表思心、難以溝通、會造成物理性危害,或是會讓人驚嚇的那類東西。沒錯,繪畫中的幽靈大多十分醜惡;佛教故事中的死者與生者也是天人永隔,難以相容;如果遭到幽靈附身或作祟的話,的確也會產生實際的危害——幽靈行動神出鬼沒,突然現身也著實令人嚇一跳。幽靈確實有諸多令人厭惡的因素。

但是木下覺得幽靈恐怖的理由,跟這些討厭的要素並沒有關係。

他僅僅是像個孩子一般無條件地覺得恐怖。

幽靈……

——那女人。

那天的那個女人,

——她的臉看起來簡直像幽靈。

「你怎麼了?」青木問。

木下一臉疲憊,看了同僚一眼。與木下相同,青木是一課一股的刑警。由於年齡相同,木下與他交情甚好。這位容貌童稚的刑警皺起眉頭說:

「——真奇怪,你今晚很異常耶。」

「沒什麼。」

「你——真的那麼討厭娼妓嗎?」

「為什麼要問這個?」

「因為你真的太怪了嘛——」

青木邊說邊倒了一杯涼掉的茶,遞給木下。

兩人在刑事部的休息室里遇到。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麼激動,眼珠子都冒出血絲了。」

「我只是睡眠不足,心情不好罷了。」木下回答。

「——雜司谷事件過後天天睡不好,那個案件的餘味很差。」

這是事實。

「只有這樣?」

「你懷疑嗎?」

「可是你抓到那個老太婆的時候,不是還嘟囔著討厭娼妓嗎?」

「我是討厭啊。」木下回答:「警察沒道理喜歡娼妓吧?」

「話是沒錯。」青木態度略顯不服。「可是沒人想當娼妓才去當的,還不是貧窮跟不安定的世道把她們逼上了絕境。錯不在娼妓,而是促成娼妓現象的社會。所以說……」

「別跟我說這些場面話。你老愛說這些大道理會被他罵的。」木下說。所謂的「他」是指跟青木搭檔的刑警前輩。

「會走向這條路自然有其理由,但是現在這個社會裡的娼妓都是她們自由選擇的結果吧。她們好歹有選擇權。自願留下來賣春的人,就只是將這種行為當作是生意。」

「是沒錯,她們自己也是這麼說——」青木說完,露出難過的表情。

「——保安課的傢伙們不是會問那些被抓到的娼妓嗎?責問她們『做這種事情難道不覺得羞恥?』『不覺得自己錯了?』『是否打算繼續下去?』諸如此類——」

青木倒茶進自己的茶杯里。

「——但是這些話多半會引來娼妓們的反感,大概是覺得被人瞧不起,也覺得被人當成不知羞恥的懶惰鬼。就像你說的,她們是把賣春當成生意。」

「本來就是。」

「但是——我還是認為不應該因此否定她們的人格,我們應該徹底站在擁護人權的立場進行取締工作。況且在前陣子以前,賣春還是受國家認可的行為呢。」

「可是現在並不被認可吧?」

木下故意露出厭惡的表情說:

「——頂多被默認而已。而且,就算國家認可我也不認可。無論有什麼難言之隱,賣春都是愚蠢而齷齪的行為,本當受到懲罰。現在警方只是把她們抓過來輔導,這樣是不行的,對她們一點效果也沒有。」

不知為何,一談到娼妓問題,木下話鋒就會變得尖銳。

「但是——接受輔導的人當中,也是有人真心反省而不再賣春的啊。」

「是嗎?一旦墮落就很難回歸正常了。」木下故意憤恨地說。

「讓你討厭娼妓到如此地步的理由到底是什麼?」青木覺得很不可思議,轉頭看木下。

「沒什麼。」

木下自己也不懂。

青木嘆了口氣。

「剛剛被你抓到的那個老太婆叫做阿熊。她原本在特殊慰安設施照顧慰安婦,現在則是當散娼的鴇母。」

「喔。」

「不管是離家出走的女孩還是沒飯吃的鄉下姑娘、剛死了老公的年輕寡婦,這些涉世未深的娼妓都由她負責管理。說是管理,那個老太婆也沒有收多少費用。她跟黑道沒有瓜葛。她僅僅想保護這些女孩不受黑道染指,所以才挺身而出。女人們靠著她的斡旋才能安心賺錢,所以也很感謝她。簡單說,那個老太婆等於是她們的救星。」

「哪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