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襟立衣 第五章

但是,祖父隔年就去世了。

我則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個現象究竟具有什麼意義。

我原本以為「神死了」、「佛滅了」這類思想家的夢話與現實八竿子打不著。只在言語上出現也就算了,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事情竟然發生於現實之中。

但是——祖父葬禮的情況,卻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滅。

原以為世人會為之同悲。

原以為將發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禮的確非常盛大,但,也頂多如此。參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禮規模與每個月定期法會規模相差無幾。

我完全沒有料想到是這種場面,我忘記悲傷與慌亂,就只是茫然自失。

這些人,這些願為祖父的死悲傷——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總數。這個由頂多百人不到的集團所構成的世界,曾經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時——教團也陷入存亡的危機之中。不,這種形容並不正確。金剛三密會在我出生時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與本山分道揚鑣,基於獨自教義創立了教團。

據傳當時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無邊,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門庭若市,香客絡繹不絕。曾有一段時間,信徒總數超過三千人。但是榮景持續不了十年,於我出生時,信徒數量已減少到全盛時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後,信徒銳減,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貴的位子——由父親繼承了。

父親在祖父葬禮告一段落之際,世襲其位,成了金剛三密會第二代教主。

無法認同。

的確,父親是教主的嫡子——是繼承祖父血統的人。但僅憑這個理由,是否就該登上佛之寶座?

父親從未在我面前展現奇蹟。

不,父親不可能擁有神通力。擁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親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況且,就算要從弟子當中挑選一名繼承人,父親仍舊難以令人信服。我並不認為父親曾潛心修行,反而頭號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許從經營組織的立場上來看,父親是教團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團內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籌。不管他的身分多麼崇高、多麼必要,他都無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並不是一種身分或職位,不應該輕易置換。

就連年少無知的我也知道,父親絕對不是適合的教主繼承人,一點也不應該晉陞到這個無可取代的位置。

不——

這個世上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凈,地清凈,內外清凈,六根清凈,

心性清凈,諸穢無不凈。

父親成為教主那晚——

我到父親身邊,問他。

父親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為活佛嗎?

父親笑了。

「那種東西——任誰都當得成。」

你說謊——

「你聽好——」

父親大聲一喝,接著說:

「——再過不久,你也會繼承我的位置成為教主,所以你要專心學習。聽好,沒有人擁有神通力,不可能擁有,神通力只存在於見識過的人心中;只要能讓信眾看見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麼——」

愚蠢。

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但是……那麼……當時的奇蹟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戲法哪。」

戲法——

難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與魔術、奇術表演別無二致嗎?

「當然相同。」

父親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腳過火——這些戲法隨便一個馬戲團員都會耍。但是他們所做的是表演,我們所行的卻是奇蹟,你知道這種差異——是由何而來嗎?」

修行之於宗教乃不可或缺——

這是潛心修行下所獲得的奇蹟——

「哼,大錯特錯。」父親粗俗地笑著否定。

「表演與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馬戲團員千錘百鏈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敵。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戲法卻與他們有天壤之別,你可知原因為何?」

志向不同的緣故嗎?

「這也不對。」父親說。

「一點也無須多想吧?因為他們是江湖藝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別就只在這裡。」

這是——

「也就是說——不是擁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變的戲法成了神通力,就是這樣,懂了嗎?除此之外,吾等所為與馬戲團員並無不同。」

怎麼——

怎麼可能,難以置信。

你看得見過去嗎?

你看得見未來嗎?

你看得見人心嗎?

你——能拯救人嗎?

父親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啞口無言。

「要洞悉信徒過去還不簡單,只要調查一番即可。戲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詳細調查,回來向前代教主彙報,如此罷了;預言未來也很容易,只要信口開河便成;至於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賴說話技巧。」

「你那什麼表情?」父親露出險惡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頭銜與教團這個容器。所謂的活佛並沒有內涵,只有外殼。你看那個——」

父親指著牆壁。

他手指的方向掛著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華絢爛的法衣。

「——那件金碧輝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領子之下……

「因此!」父親大聲地說。

「——那件法衣不管誰穿都一樣。也就是說,若套用你的說法,從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擁有了神通力。你總有一天會穿上那件法衣,從那天開始你就是活佛。」

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我不相信你的話這種詐欺無法瞞騙世人

爺爺令人敬畏爺爺是非常偉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父親大人——」

你究竟累積了多少修行?你自認知曉世界之奧妙?你能與宇宙交感?你——

「少自以為是了!」

父親朝驚惶失措的我大喝一聲。

接著以黏滯、令人作思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臉,或許是因為我哭了吧。

「現在是個好時機,我就跟你說清楚吧——」

父親說。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過去是個修驗者,也就是所謂的山伏。你應該聽說過吧?」

我聽說祖父巡遍萬山,苦修多年而獲得神通之力。但是父親聽了我的回答後,他捧腹大笑。

「所謂的修驗道,絕不是像你所想的那麼高尚。」

父親說。

「——那是一種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麼意思?信仰難道有分高低嗎?

「——『山中修行』說起來好聽,但山伏能自由來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優婆塞 的時代——久遠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時代,連隨意進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歸屬於本山派或當山派 ——也就是說,必定得歸屬於某個寺院,須依規定定居於一處,就是所謂的鄉里山伏。所以他說的什麼山嶽修行根本不可能辦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個專事詐騙的祈禱師。哼,什麼天眼通,笑死人了。」

父親大聲嗤笑。

我則窘迫不已。

「我說的全是事實。就算空海、最澄 再世,在此濁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嗎?——」

父親歹毒的混濁眼瞳盯著我。

「——『幕府時代』,這個詞聽起來好像很遙遠,其實根本也沒過多久。大家都以為幕府倒了就會完全改朝換代,但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期盼。不管是誰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過去與現代還是在黏滯徐行的時間下連結起來,古今之間哪有什麼變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還是個很偉大的人啊,我說。

父親不愉快地皺起眉頭。

「說什麼傻話。算了,在你出生的時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會這麼認為倒也不足為奇。我出生的時候,那傢伙頂多只是個叫化子。哼,鄉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沒兩樣。在維新之前,我老媽——你的祖母是個市子。所謂的市子,其實就是靈媒,老爸不過是個娶了巫女、專替人加持祈禱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個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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