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火間蟲入道 第二章

與那個惡魔般的少年在何時相遇的?

記得在逆光之中。

少年站在逆光之中。

背上閃耀著光之粒子,惡魔站立於大地之上。或許因為如此,岩川對他的印象只剩下黑影般的輪廓與笑起來潔白閃亮的牙齒。

您很不幸嗎?——記得他對自己說了這句話。不對,應該是——您沒受到上天眷顧嗎?

應該也不對。

您有什麼傷心事嗎?——

他說的應該是這句吧?

別說對話,光是季節——

那是在春天還是秋天,

是暑,

是寒,

岩川都不記得了。

印象中沿著川面吹來、打在臉頰的風很冷,可那又似乎是因為岩川滿身汗水。

皮膚的感覺不可靠。

岩川又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這樣。

那是——

是夕陽。

對了,是黃昏時分。

那個少年背對夕陽,凝視岩川。但是——在那個小惡魔背後閃爍搖晃著的,是——芒草嗎?還是油菜花呢?岩川終究無法回憶起來。

綿綿不絕的記憶於仍未僵化固定時,還能不斷地回想重現,想從軟綿綿的棉花糖般的記憶堆中找出蛛絲馬跡並不困難。但是,想俯瞰記憶整體卻難以辦到。

只能從跳躍的片段中找出線索。

例如當下的心情、細微的聲響與氣味,回憶永遠只是片段,端靠想像力將這些片段拼湊創造成模糊的整體形象,但現在的岩川嚴重缺乏想像力。

縱使如此,岩川還是由錯綜的記憶中抽絲剝繭,拚命回想。雖然早就無關緊要,但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照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恐怕連曖昧不明的記憶也會跟著完全風化。

可是——

當綿綿不絕的記憶僵化固定的瞬間,便不再重現,無法保持完整。無論怎麼拚命回想,不管怎麼收集拼湊記憶深處的畫面、皮膚的感覺、聲音、氣味,都無法拼成完整的形狀,永遠是模模糊糊,曖昧不明的。

但岩川還是努力地回想著。

確認記憶是岩川確認自我的儀式。

總之——

總之,那個時候少年站在河岸旁的空地,滿面笑容地看著他。

河岸——

對了,是河岸——岩川與少年相遇的地方是河岸。在河岸做什麼?

濕潤的觸感,土與草的氣息。

夕陽,夕陽映照川面。

岩川那時正看著河川。他坐在堤防上,就只是心無所思地——

為什麼?——

自己在河岸幹什麼?——岩川覺得不可思議。

岩川剛轉調到目黑署時,已經確定晉陞警部補。雖是轄區警署,刑事課的職務依然十分繁重,特別是岩川身為中間管理職,照理說沒那種空閑時間。

那天應該是早班吧。工作剛結束,在回家的途中,為了轉換心情到河岸欣賞風景——

不,並非如此——

岩川當時是偷溜出去的。

沒錯,不管跟蹤也好,調查也罷,總之岩川隨便找了個理由,在夕陽尚未西落前早早溜出警署。他翹班了。

這麼說來——那一陣子好像天天都是如此。不,總是如此。

來到目黑署後,有好一陣子岩川總會溜出警署,到河岸或公園徘徊遊盪,消磨時間。他討厭待在警署,更討厭回到家裡。

為什麼——

為什麼討厭?

明明是自己做的事,現在的岩川卻無法理解當時的心情。工作的確很無趣,覺得沒有意義,也感受不到成就感。

但是——

還是不懂。

那時……

那個少年最初對岩川說的話——雖然岩川已經不太記得了——似乎是憐憫、安慰的話。

岩川那時的表情應該相當悲愴。除非是受傷或跌倒在地,否則再怎麼不怕生的孩子總不至於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親密攀談吧。

您碰上了什麼痛苦的事嗎?——

他應該是這麼說的吧。

岩川愈想愈覺得自己那時的表情應該非常痛苦,令人不忍卒睹。

可是——

究竟那時候在煩惱什麼呢——岩川苦思不得其解。

拋下工作與家庭不管,懊惱到連毫無關聯的路人,而且還是個小孩子都前來關心——到底是為什麼?記憶中似乎並沒有碰上如此悲慘的境遇。但是——

這麼說來,好像有段時期覺得生活痛苦不堪。

岩川的身體仍然記得曾嘆過數不清的氣。

覺得很討厭,很討厭。

可是究竟是什麼令他那麼討厭?

唉,記憶依然模糊不明——

可是即便如此,當時仍舊比現在好上太多了吧。

反正早就結束了,想不起來也無所謂了。一日一覺得無所謂,腦中立刻被更無謂的記憶所盤據。

不行——

意識開始朦朧。

癮頭似乎發作了。

在還沒想起之前就睡著的話,會失去記憶的。

下次醒來或許岩川就不再是岩川了。

討厭這樣,但是——

但是這樣也好。

這樣就好——腹中的老頭子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