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倩兮女 第四章

「我覺得你似乎把結婚視為可恥之事——」

男子語帶誠懇地說。

「——所以你才有所錯覺,認為打算結婚的自己很可恥,這就是你變得很在意學生目光的原因。」

「我想——沒這回事。」

「是嗎?」男子語帶疑問。

「——既然如此,你就沒有必要在意學生的言行了。不管在誰眼裡,你都是個好老師,沒有任何可恥之處。」

「我——並不覺得可恥。」

「有自信是非常好的事——但是,果真如此,你又何須在意他人目光?除了部分親戚以外,應該沒人知道我向你求婚吧?其他教師也就罷了,學生根本無從得知啊。」

是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而你明知如此,卻仍在意學生們的眼光,不就表示這是你的心理問題嗎?」

「這——的確有這種可能。」

「所以說——」男子說:

「——你還是——在內心深處厭惡著婚姻。表面上答應我的求婚,卻還是十分迷惘。」

婚姻是種老舊因襲、形同虛設的制度,象徵著束縛與倚賴,壓榨與歧視。

純子一直很鄙視婚姻制度,在這層意義下說沒有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這種事情她已經看開了。

「我並不——感到迷惘。」

「真的嗎?我很重視你的意願,如果你仍然有所迷惘,我們可以好好討論過再做決定。妥協就不像你了。」

自己也認為如此。

但是純子絕對不是因為妥協才接受求婚,而是——

——笑容。

男子一副認真的表情繼續說:

「我也同意現行的婚姻制度並非完全沒問題,許多部分都有必要重新檢視。但制度是制度,而我們的婚姻卻是我們之間的事,是締結於你我之間的對等契約。只要我們兩人對婚姻的認識正確,就能隨心所欲地以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婚姻生活,不是嗎?——」

純子想——男子所言根本是理所當然、人盡皆知的道理,但是純子並沒有開口。至少他是個很誠懇的人。

「——事實上,結不結婚根本就無關緊要,僅僅一張紙並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你會想:『我可不想受一張紙束縛。』我完全贊同這個意見:但反過來,結婚不也可說是——僅是在一張紙張上簽名蓋印,所以根本不構成束縛,不是?」

確實如此。

結婚,就只是簽名、蓋印、締結婚姻契約的行為,什麼也沒改變。不管是冠父母的還是結婚對象的姓氏都一樣,純子就是純子,不會變成別人。但是周遭的看法會改變,即使當事者不變,社會對自己的定位卻會改變。

「的確,社會對我們的定位是會改變。」

男子彷彿看穿純子的思考似地說:

「但這並不一定是壞事,至少對現在的你應該是好事。」

「什麼意思?」

「如果你想在男性中心社會裡進行改革,沒有道理不利用我現在所處的地位吧——」

成為這名男子的伴侶,等於是進入了家族企業的核心。

純子看著這男人的臉。

他是大財閥的當家之主。雖然純子一點也不在意這點,但他的確有錢有勢,擁有莫大資產。在世人的眼裡,他是個無可挑剔的伴侶,而且除去這些,他也是個有魅力的人。他誠實,表裡如一,寬容而有行動力,頭腦也很聰明。

純子並不討厭他。

與其說不討厭——毋寧說她喜歡他。

但是,不知為何在討論這事時,男子的話語總是表面而空泛,從來沒辦法說到純子的心坎里。

例如……

「我真的很尊敬你」男子說。

尊敬與愛情並非同義,因為很尊敬所以想結婚,這個理由實在令人難以信服,所以男子求婚時純子坦白地回絕了。

但男子卻回答:

「我認為不管何種形式的愛情,不包含尊敬都是無法成立的。」

「如果無法尊敬對方,自然也無法打從心底愛上對方。」

「我尊敬你的人格、思考、生活方式。」

「我尊重你的個性,我是在這些體認下向你求婚的。」

這些話一點也不像愛的告白,僅是空泛言語的羅列。

但對於純子這種個性的女人,這些話反而容易入耳。理性而淡泊的純子一想到甜蜜話語與溫柔囁嚅就倒盡胃口,還是這種理性而淡泊的話語比較動聽。

而且,普天之下除了這名男子,怎麼找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會對純子這種女人甜言蜜語吧。這是事實。

因此,純子反而慶幸男子沒在這種時刻說出肉麻話來。

「至於姓氏的問題——」

男子繼續說:

「——關於結婚登記時是否改姓,我認為改姓並非意味著某方隸屬於某方,倒不如想成這是為了獲得財產繼承權所必須的職位名稱或頭銜即可。在這層意義下我也是如此。我是個養子,原本不是這個姓氏,但我並不在意。即使我已經改姓,也不代表我就隸屬於這個家庭。」

「這——」

「我認為姓氏單純只是一種記號。不管姓氏是否改變,你就是你,並不會有所變化——當然了,這是假定你並不執著於現有姓氏的情況。」

——這些小事

純子一點也不在意。

男子求婚時純子覺得驚訝萬分,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同時學校里又發生學生的偏差行為,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

然而,令她遲疑未決的並不是婚姻本身,但男子似乎就是無法理解這點。忽視家庭問題與婚姻制度,就不可能認真探討女性如何參與社會的問題。

長期以來,純子早就針對婚姻問題思考過千百回。

純子——雖然沒想到竟然有人向自己求婚——不分日夜地拚命思考調查關於婚姻制度的問題,亦曾撰專文探討。對於這個問題純子早有定見,不會輕易受他人影響,故也無法簡單說明。就算男子在這種狀況下表示他的意見,對她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因此……

「我並沒有——打算改姓。」

她決定簡單回答。

「那就好。」男子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既然如此——這有點難以啟齒——難道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年齡與擔任教職的立場會對我們的婚姻造成障礙嗎?」

「這——不能說沒有。」

是的,不能說沒有關係。

仔細想來,純子心中對年紀的確有著自卑情結。雖然她平時總斷然主張年紀不應成為貶低個人的因素,也嚴詞厲色地斥責過學生,但說穿了,自己內心還是存著一丁點對年齡的歧視意識。

但是……

「但是——沒有關係。」

純子回答。

姑且不論現行婚姻制度的是非,認為年紀這麼大才結婚很奇怪跟認為女人不會工作一樣,都是沒有根據的歪理。不應受到這種思想影響,愚蠢的想法必須排除。

「那麼就沒有問題了嘛。」

男子說。

「沒——問題了嗎……」

「我需要你,不論是人生還是工作上,我希望在所有場合都有你為伴——這麼說或許不怎麼恰當,我認為你的才能不應局限在這間小小的學校擔任教師,你應該在社會上一展長才,大放異彩才對。我願意全面協助你,包括你推行的婦女運動。」

是的,這名男子是少數——或者說,幾乎是唯一的——願意認真聽純子談論女權運動的男性。不敢說他完全理解純子的主張,但至少他願意用心去理解,這是事實。

他是個——誠懇的人。

「你怎麼了?」男子問:「——如果有什麼疑問請儘管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願意接受你的求婚,反正我的家族也不反對——」

但是……

——真的好嗎?

男子高興地笑了。

——為什麼笑?

「那麼——你願意按照預定跟我的家人見面嗎?」

「要見面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我不保證他們會接受我。我就是我,我不會刻意討好人,該主張的事我也一定會主張。」

「這哪有什麼問題。」男子說:

「你只要表現出平常的自己即可。即使我娶了那些平凡無趣的——啊,這麼講似乎有點失禮——總之就是不知世事的千金小姐,我的家人也不會認同。但你有才能,我有自信他們會認同你是個人才。」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純子要去見的人,與其說是親戚更像是家族企業的核心幹部。這些盤據於男性社會中樞的人,真的能公允地評價女性嗎?

純子照實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男子又微笑了。

「他們的確是群徹頭徹尾男性中心主義又有蔑視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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