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倩兮女 第三章

孩提時代,鄰居有個溫柔的阿姨。

說阿姨,其實是以幼兒的觀點為基準,她的年齡應該還不到中年。

憑藉模糊的印象來推測,她當時應該只有二十七、八歲,比現在的自己還小個兩、三歲呢。

當時前一句阿姨、後一句阿姨地叫著她。

——原來自己也叫人阿姨啊。

叫人老太婆無疑地是一種壞話,但阿姨這個稱呼本身仔細想來似乎沒什麼貶意。

「阿姨」與「阿婆」原本應該指父母的兄弟姐妹及祖父母的詞語,不是用來表示年齡的稱呼,而是一種表現親戚關係的言語。

——帶著親密之情。

曾幾何時,卻變成了一種歧視用語——純子想。

古代或許曾有過一段幸福時代:個人的年齡、性別與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沒有衝突。在這種時代里,這形容性別或年齡的詞語足以表達個人特性而不造成任何障礙。但是隨著人不斷進化,個體的型態細分化與多樣化後,這些詞語便失去了原有機能。

這些過去累積而成的對各階層個體的刻板印象今日依然存在,可是實際上的個體與這類印象之間難免有所差異,這些差異便會成歧視的來源。

但是幼兒無法辨識這些差異,這類詞語對他們而言並不具有歧視意義。

總而言之,純子當時毫無惡意地稱呼那位女性為阿姨。

純子並不知道她的本名。

那名女子經常親切地向她打招呼,給她糖果,唱歌給她聽,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阿姨總是穿著漂亮的衣服。

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她總是濃妝艷抹,頭髮用梳子挽起,衣著打扮有些不拘小節,和服的花紋亦過分花俏搶眼——在孩子的眼裡或許很漂亮吧——簡言之,那名女子像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小姐。

純子的雙親都投身教育工作。

父親有如父系制度的化身,正是為純子所輕蔑的封建主義者;母親則像是為了與這種父親對抗才結婚的勇敢女性。

父親總是大聲怒吼,母親則總在眉間刻划出深刻皺紋。

冥頑不靈的父親與神經質的母親,怒吼與靜謐,恰好形成對比。長期以來,純子以為所謂的父親就是強加要求的人,母親就是與之抗衡的人,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過,純子並不認為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異常,從來就沒這麼想過。因為她的家庭雙親健在,在經濟層面也很穩定,是個標準的中產家庭。

她並不覺得缺乏親情的滋潤。父母親或許不善於表達情感,思考也有點偏激,純子還是充分感受到雙親的慈愛與關照。

只是,她的家庭里沒有笑容。

嚴肅的父親認定這個無常的世界沒有任何樂趣,所以純子從來就沒看過他的臉頰搐動過一下。只在要壓迫別人、攻擊別人時,他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崇尚高雅的母親認為笑是一種低級行為,所以純子也從沒看過她的眉毛抖動過一次。只在感到十分苦惱或要威嚇別人時,她的表情才有所變化。

所以,純子也不習慣笑。

那女人——阿姨很喜歡笑。

真的很喜歡笑。

她在樹籬圍繞的自家庭院里種植了山茶花等多種植物,總是很愉快地照顧它們。明明是稀鬆平常的光景,但對於當時的純子來說卻很異常。

純子記得起初以為阿姨瘋了。對於不知笑容的孩子而言,在笑的女人看起來就像怪物。所以純子當時只是楞楞地望著她,阿姨和善地對她微笑,對她開口說……

小妹妹,你是轉角的老師家的孩子嘛——

真讓人羨慕——

你們家好氣派啊——

爸爸媽媽對你一定很照顧吧——

說完,阿姨又笑了。

純子覺得她很漂亮。

她的臉蛋肌膚雪白,嘴唇嫣紅,眼睛閃亮動人,年幼的純子沒看過如此美麗的容貌。

阿姨用紙包了些糕餅送她。

這個給你吃,別跟別人說喔——

阿姨說。

後來純子好幾次隔著樹籬與阿姨說話。

也曾經受邀進入阿姨家裡。房子里有股香氣,令她覺得輕飄飄的,心情很好。阿姨身上也有這種難以言喻的香味,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便宜脂粉的氣味吧。

這是她的秘密。

純子對父母隱瞞事情,說來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不論在這之前或之後,她都不曾有過秘密。

在這之前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想藏也藏不住——在這之後她則堅信只要無愧於心,就沒有必要隱瞞,所以也不需要秘密。

純子當時並不認為自己做了壞事,只不過她有所自覺,知道這是必須保守的秘密。

阿姨——每一次純子去找她,她都會溫柔地對純子微笑。雖然母親認為笑是下流的行為,看到阿姨的笑容,純子實在難以認同母親的主張。

阿姨笑的時候絕對不會發出聲音,與其說哈哈大笑,更接近嫣然一笑。純子每次見到她,總嘗試著模仿她微笑。

但是不論如何就是辦不到,她就是不知道如何笑。不可愛的孩子只能擠眉弄眼做出怪異表情。

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過了半年左右。

某一天,突然起了變化——

純子與母親一起經過阿姨家面前。阿姨隔著樹籬,一如既往和藹可親地對純子微笑,但沒有出聲打招呼。回頭看她的純子沒有笑,反而用瞪人的表情望著阿姨。

就只是如此。

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母親卻在雙眉之間擠出了深深的縱紋。母親對阿姨投以寒冰刺骨般的冷徹目光,阿姨似乎覺得有些困惑,仍然帶著微笑,有點抱歉地向兩人點頭致意。

從那天起——純子與阿姨的秘密關係結束了。

母親洞悉了一切,次日立刻登門拜訪阿姨。純子沒被斥責,母親只對她說了一句:「不要再去那個家了。」短短的一句話,反而讓純子深刻地了解一件事。

那就是——再也無法跟阿姨見面了。

但她並不覺得悲傷。

那天之後,純子真的再也沒去過阿姨家。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

那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阿姨。

事情始於突如其來的叫罵聲。

大街上似乎發生騷動,純子沒作多想地出門一看,見到阿姨被人從家裡拖到樹籬前,趴倒在地上。阿姨的面前站了著一名身穿昂貴的細碎花樣和服的婦人,對她大肆護罵,有許多看熱鬧的民眾圍觀。

你這頭母豬——

婦人口吐與昂貴衣物不相稱的下流話語。

你這只不知羞恥、愛偷腥的貓——竟敢拿我家的錢住這麼豪華的房子——你以為你是什麼貨色——還敢穿這麼漂亮的衣服——

婦人抓住阿姨的領子。

給我脫掉——還我!還我!——

婦人伸手欲將阿姨身上的和服剝下來。

她滿臉通紅,怒不可遏。看來阿姨應是某個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包養的情婦。正妻忍受不了嫉妒,找上門來大鬧一番。

當然,當時的純子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些複雜內情。年幼的純子眼裡,就只見到一個咄咄逼人的女人,與不斷低頭忍耐的女人而已。

婦人自以為行為正當,認為正妻的地位絕對優於情婦,但這是錯誤的,這種高下之別只在重視嫡子的父系社會當中有效。

受男人包養的生活方式或許並不值得褒揚,但是真正該受到抨擊的是包養女人的男人而非情婦。是否結婚登記,誰先誰後,就女人立場看來所作之事並沒有差別。只要正妻不是自力更生,必須仰賴男人扶養的話,可說與小妾亦無不同,因為兩者都是處於被男性剝削的立場。這兩種身分地位的差異由男人所賦予,在男人觀點看來,男人分別剝奪了正妻與小妾的人格,令她們只能唯唯諾諾地仰其鼻息過活。

淫婦——

妓女——

婦人罵盡了各種髒話。

這些都是男人的語言?

純子獃獃地看著這副光景。

母親從純子背後現身,以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要她別看。

那個人是壞女人——

母親說。

四周一陣鬨笑,純子從袖子的縫隙偷看,見到阿姨的衣服被人剝掉,躺在地上。

給我滾,滾得愈遠愈好——

婦人叫喊。

阿姨靜靜地站起來,在眾人嘲笑之中搖搖晃晃地走向純子家的方向。

她似乎遭到婦人毆打,臉有點浮腫。

但是——

阿姨臉上還是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經過純子家時,阿姨瞄了純子一眼。

一如既往地,

溫柔地,

——笑了。

此時純子了解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上有兩種人。

會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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