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男人求婚後,她莫名其妙地在意起學生們的舉動。
柱子背後,階梯底下的陰影,校園的角落。
少女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如風聲般的細語。
只要一與純子眼神相交就逃離,聽見腳步聲也逃離。
——被笑了。
覺得自己一定被人嘲笑了。
但是——這倒也不是現在才有的情況。嚴格的教師、頑固不知變通的舍監、魔鬼般的女教官——純子在女孩們心目中向來如此,不論何種場合,學生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一直以來,女孩們看到純子就轉頭,一聽見腳步聲就逃走,與如今狀況無異。問心無愧便無須膽怯,這表示女孩們做了虧心事。
純子一直都這麼認為。
——可是,
為什麼現在會如此在意?
純子明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
純子的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怕受人檢視,也沒做過會被人嘲笑的事情,這點她很有自信。
純子這三十年來,一直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她的心中從來沒有陰霾,就算有人背地裡說她壞話,她也不會在意,因為在背後說壞話才是錯誤的行為。
傳述錯事之人乃是愚者。
傾聽愚者的話語口合疋浪費時間。
多聽無益,只會帶來不愉快,不愉快就是一種損失,所以她從來不聽這些雜音。
有想表達的意見,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對她說?無法當面說出的話語,就算是合理之言也無須傾聽。
這就是純子的信念。
——可是,
最近卻在意得不得了。
女孩子們都在說些什麼?為什麼遇見她就偷偷摸摸地逃走?是在說她壞話嗎?是在輕蔑她、責罵她、嘲笑她嗎?
——這種事。
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自己應該沒在女孩面前示弱過,基本上純子沒有弱點。身為教育者、管理者,純子的防禦有如銅牆鐵壁。
或許是對戰前偏差教育的反彈,最近教育界的風潮是盡量對學生表現友善,亦師亦友的關係被認為是最理想的。但是,純子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純子當然不認為戰前的教育方針正確,無論由任何層面檢視,那種教育都是錯誤的。皇國、軍國等妄語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使並非如此,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不帶批判地將偏頗的意識形態強加諸於人都不適當,這種行徑即所謂的洗腦。相信任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假如那是不具備政治意涵的思想,或不帶主義的溫和行徑,純子認為只要該種教育方針不保留學生思索、選擇的空間,終究與戰前的教育無異。管他是否主張和平,是否為民主主義——無疑地都是一種偏差的意識形態。
這個世上沒有不偏頗的意識形態,但是如果教育者感到迷惘,受教者也只會感到疑惑。
不論是否多方顧慮,不論是否熱心實行,教育終究只是一種洗腦——這是個難以撼動的事實。
因此純子認為,教師必須立於隨時受人批判的立場,這才是正確的。
與學生稱兄道弟,便無法維持應有的緊張感,純子覺得教師與學生應保持一定的距離;教師必須經常自我批判,而學生也不應該照單全收,全面接受教師的說法,無論是否未成年或仍是孩童,都不應該忘記批判的精神。
所以才需要教導啊——許多人主張如此。
但是如果連判斷的基準也必須灌輸,依然只是一種洗腦罷了。所謂的洗腦,就是使對方喪失自我判斷的能力,判斷應該完全由學生自己進行。
即使三、四歲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教育,也會自己學會判斷;反之,如果到了十四、五歲還不能判斷事情善惡,問題恐怕出在學校教育之外。學校並不是培養判斷力的場所。
人格的建構該由父母、家庭與社區,以及孩子本身負責。
——因此,
她認為教師對學生的人格出言指導是一種越權行為。
教育者並不是神,即使能教導培育,也無法創造人類。若有此錯誤體認,方針就會產生偏差,態度也會變得傲慢。
學校並非聖域,教職亦非聖職,這裡只是一個單位機關、一種裝置,教師只應教導自己能教的事物。
應當了解自我的分際。
即便如此,純子還是無法理解那些沒辦法把握應盡之責、只想與學生保持親近關係的老師的想法。
此外,她也無法原諒以「算了,當老師也好」或「沒別的職業好選擇,只好當老師」等不像樣的理由選擇了教職的傢伙。
不敢正面承受批判,便無法擔當教師之責。所謂的教職,乃是與學生、與社會,以及與自己的鬥爭。
片刻也不得鬆懈。
所以,純子從未笑過。
——是的,明明她從未笑過。
學生們為何又會笑她?
她非常在意。
待純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弓著背、抱著雙肩,彷彿想保護自己般畏畏縮縮地走路。
——自我意識過強了。
絕對是。真愚蠢。
純子挺起胸膛,揮舞手臂,闊步前進,似乎想趕走內心的愚昧,腳步聲喀喀作響。
石砌的校舍之中,
腳步聲由四面八方反彈回來,消失。
由巨大石柱背後,
一道陰影閃過。
嘻嘻。
——笑了。
純子朝該處奔跑而去。
柱子背後站著姓神原的老教師,神原雙眼所見之處,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奔跑離開。
神原的視線追著女學生,直到不見影蹤,接著她轉頭面向純子,以彷彿百年前的宮廷女官的緩慢語氣說:「山本老師,你怎麼了?」
「那些女孩——」
——在笑什麼?
「剛才那些學生——」
「啊。」神原眯起眼睛。
「她們在走廊上奔跑,真不應該呢。」
「這……」
並不是想說這件事——
「她們一看到我就立刻跑掉了,但其實我一直都站在這裡。那些女孩子並沒做什麼壞事,只是邊走邊聊天而已。一定是冷不防地發現我在附近,覺得尷尬難為情吧。」
「她——們說了什麼話?」
「哎呀,即使是教師也不應該偷聽談話內容啊。」
老教師和藹地笑了。
「可是——」
「——既然逃跑,應該是在說些不該說的閑話吧?」純子表示疑問。
神原表情詫異。
「所謂不該說的閑話是?」
「就是被人聽到很不好的事情。」
「例如?」
「這——」
——例如,關於我的壞話。
純子說不出口。
「本學院戒律嚴格,走廊上禁止私語,所以她們才會逃跑啊,我看她們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吧。」
應是如此吧,一定沒錯。
——但是。
「但是——我好像聽到她們笑?」
逃走時似乎嘻嘻地笑了。
聽純子說完,神原歪著頭回想說:
「這——或許在聊天時有說有笑,不過她們一看到我的臉立刻縮起脖子逃走了——如果她們邊跑邊笑鬧,我一定會立刻告誡她們的。」
是的,這間學院有條禁止笑鬧的戒律,但沒有人遵守,就連眼前的老教師,在剛才短暫的談話時間裡也微笑了好幾次呢。
——不可能遵守的規定,乾脆別制定。
純子這麼認為。
這間學院是一間強制住校的女子教會學校,因此這類戒律或禁忌皆從基督教義而來。
但是——雖然在此任職,純子本身卻完完全全是個無神論者。
學院表面上揭葯基督教理念,但信仰本身早已成虛骸,於學院之中不具任何機能。只不過眼前這位神原老師倒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即使是虔誠教徒的神原——也會笑。
純子——從來沒有笑過,總是一副苦瓜臉。
有時連純子也受不了自己為何老是看起來心情不好。
即便現在亦是如此。
「山本老師,你——是否累了?」
神原問。
的確是累了。
夏天以來,純子遇到了單憑自己難以處理的嚴重問題,不論她怎麼苦思也找不出理想的解決之道,十分棘手。
而且問題還是兩個。
一個是學生賣春。
另一個則是——
——結婚。
賣春與結婚,一般並不會將這兩個問題相提並論,但對純子而言,這兩個問題卻必須透過同一個關鍵字並列提起、並列而論,這個關鍵字即是……
女人。
純子擔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