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煙煙羅 第四章

女人燒死了。

那是佑介十歲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個女人,愛戀那個女人,但心情上並不感到悲傷、寂寞,因為這個戀情打一開始就不可能實現。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燒死了。

是自殺。死於大正結束,昭和來臨之際。

死因不明。

事後調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駕崩的隔日。

雖說如此,阿初的死應該不是——過於悲傷而追隨陛下自殺。但理由又是什麼,佑介也不知道。沒有人告訴他原因,他也從來沒向別人問過。

總之,佑介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之後二十幾年來,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過阿初自殺的理由。

——現在回想起來。

阿初或許是——寧可一死——也不願意與哥哥結婚:或者恰好相反,想與哥哥結婚,但受到無法想像的反對——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應是受到難以跨越的阻礙,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淵。

又或者根本與此毫無關係,阿初只是臨時起意,突然萌生自殺念頭。總之不管理由為何,現在早已無法確認,即使能確認也毫無意義了。

自殺者的心情,佑介無從了解。

別人的心情原本就無法了解,自以為了解也沒有意義,因為根本無從確認。不管關係多麼密切,別人永遠是別人。即使是戀愛的對象,這道阻礙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對於阿初自殺的動機完全沒有興趣。

面對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傷,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對佑介而言,這個事實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講話的方式、語調與當地人不大相同。當時的佑介並不知道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她來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問。

因為他覺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溫柔的腔調與她的來歷,只是一種不解風情的行為。

現在想來——記憶中的阿初語調很明顯來自於關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語吧。但不論是否真確,其實也無關緊要。

不管如何,異地風情的言語、高雅的舉動、總是打理得整潔凈白的外表、輕柔曼妙的小動作——這些構成阿初的種種要素,在這個小山村中都顯得格格不入。

她明顯是個外地人,一舉手一投足都突顯出她與本地人的差別。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裡,阿初是多麼地耀眼燦爛啊。十來歲小毛頭的愛情,頂多就是如此程度。實在不願意用戀愛、思慕等詞語來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這只是小毛頭的憧憬罷了,毫無意義。

是的。

這並不是戀愛。

佑介說不定還沒對阿初開過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為兄長的未婚妻之經過,也不知她為何在成親之前便來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來到家裡,在箱根生活了三個月後,於即將舉行婚禮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佑介對阿初的認識就只有這麼多。

此時的佑介仍只是個小孩,他沒去上學,跟著父親學習木工。

他不是塊讀書的料,個性內向,所以也不習慣城市的風雅生活。相反地,他並不排斥繼承家業,每天只是默默地削著木片,從沒表示過不滿。笨拙歸笨拙,也還是有樣學樣地做出了臉盆、杓子等器具。

兄長則與佑介不同,擅長與人交際,有做生意的才能,當時頂著採石場負責人兼業務員的頭銜,收入還不錯,總想著有一天要離開村子,闖出一番大事業。

或許年紀相差甚多也有影響,兩人之間鮮少有對話。

佑介對這個兄長几乎沒什麼好印象。

父親——似乎以這個無心繼承家業的孩子為榮,反而與唯命是從,心甘情願繼承家業的佑介疏遠。事實或許相反,但至少當時的佑介感覺如此。也許父親是為了將佑介培養成獨當一面的工匠才嚴苛以待,也許父親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點獨立。但這只是經過二十年後,總算能體會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測。不管父親當時的本意如何,至少當時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滿總是事實。

是故,佑介討厭父親,也討厭兄長。他從來沒有將不滿表達出來。這並非憎恨或怨懟,就只是單純的厭惡。就在這樣的狀況下……

阿初來了。

阿初來的那天——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藝品,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間角落拿著鑿子不斷努力練習。

此時,在一個身穿高貴華美、有點年代的服飾的婦人引領下,一名女人靜靜地走進房間。佑介想,她們一定是兄長的客人,所以對她們在隔壁房的交談,佑介並沒有興趣。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會回去了。

她們是誰根本無所謂。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並沒有回去。

母親細聲向他介紹:「她是哥哥的媳婦。」之後阿初就在家裡住了下來。

佑介不知該如何與阿初相處。

於是他更埋首於木工之中。

他從來沒有與阿初說過話。

只是……

阿初在父親或兄長面前並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幾次笑臉。那應該只是客套的表現吧?不,說不定還是嘲笑呢。

反正怎樣都好。

不論阿初對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對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無從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憑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斷。對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內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實就是阿初對佑介笑了。

佑介逐漸喜歡上阿初。

那一天。

從自家後門出去,靠山處有一片略為傾斜的空地,積滿了雪。佑介抱著一堆木屑走了過去,他正在打掃工作場地。

不知為何,阿初全身濕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間。

手上拿著蠟燭跟提桶。

佑介轉頭,移開視線。

那時,佑介總認為不該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記憶中,阿初似乎曾對他呼喚。

或許只是錯覺。

聞聲,抬起頭來。

火……

啊。

阿初著火了。

原來潑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轉瞬之間……

鮮紅的火焰包覆著阿初。

裝點著阿初肢體的火焰,比起過去所見的一切服裝還要更美麗。

艷麗的緋紅火焰在纖白的肌膚上竄流、蔓延,與軀體交纏,女體的輪廓在晃動的熱氣中變得朦朧模糊。女人的臉恰似陶醉,原本潮紅的臉頰於瘋狂的紅色火焰中染成深紅。

阿初小聲地哀鳴。

接著,在地面上打滾。

滾滾黑煙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滾來滾去。

火焰的形狀隨其動作變幻無窮,轟轟烈烈地讚頌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著形形色色的東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觀看這一切。

完全沒想過要阻止或救助她。

雖說,他對全身著火的人也無力阻止、救助。

女人變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麗。

佑介看著煙。

輕妙升起的煙。

大人趕到現場時火已完全熄滅。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現場一片騷動。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燒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體。眾人將物體搬上板車,不知運到何處去了。

煙——

只有煙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滿刺激性煙味的嗆鼻空氣里,戰戰兢兢地……

吸了一口氣。接著,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氣。

不小心嗆到,咳個不停。

佑介漫無邊際地思考。

——煙,究竟是什麼?

是氣體嗎?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氣也不同,跟暮靄、晚霞都不同。煙由物體產生,物體燃燒就會產生煙,煙升往天空。

物體受到火焰凈化,變成了煙,剩餘的殘渣就只是渣罷了。煙正是物體經粹煉後的真實姿態。煙會散去,卻不會消失;頂多是到了某處,絕不會失於無形。煙是這世界上的一切物體的最終真實姿態。煙是——永遠。

從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煙。

煙。

幾天後,阿初舉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長嚎啕大哭,母親啜泣,父親嗚咽,眾人悲傷掉淚。

每個人都在哭泣。葬禮會場充滿了哀戚,慟哭、哀切、感傷、憐憫與同情,淚水沾濕了每個人的臉。

但是——佑介的感想卻只有:「原來燒過一次的東西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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