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鬼一口 第四章

「又在——毆打父母了。」

鈴木停下腳步。

夕陽西下,黑暗籠罩周遭一帶。

黃昏——看不清楚錯身而過的行人是誰的時刻,又稱逢魔刻,意義或許是——不知來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時刻吧。

鈴木告別薰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鈴木還滿喜歡從目前的住處前往薰紫亭路上的街景。鈴木之所以頻繁拜訪薰紫亭,一方面當然他非常欣賞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許也是為了——欣賞路上帶點寂寥的景色吧。

與薰紫亭店主下棋、閑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隨性閑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頂、長期受陽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看板、黑色板牆與受蟲蛀的電線杆、鋪上磁磚的理髮店、只做咸煎餅的煎餅店、石牆上長了青苔的照相館——

鈴木來到照相館前時,見到了這副光景。

一個母親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兒吧,一個臉上仍留有稚氣的年輕女孩。

母親哀求女兒別再賣淫,女兒嫌煩便出拳打人。

鈴木不知看過多少次類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個月前的事。

鈴木以前很喜歡放在照相館店頭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經過時總會駐足欣賞一番。

那天——他聽見怒吼,櫥窗的玻璃破了,喜愛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雖然很驚訝,但那時以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實並非如此。

之後鈴木每次經過這裡,總看見他們在吵架。每次見到,女兒變得愈來愈壞,衣服愈來愈花俏,她燙起頭髮,濃妝艷抹,像個娼婦一般。鈴木曾經在附近看過她與戰後派 的男朋友摟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過她嬌滴滴地依偎在駐日美軍的臂膀下走路。

另一方面,照相館僅短短三個月變得破舊無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門。只是經過店門口就能明白照相館有多麼破舊,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補,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櫥窗里沒有再放好。

看到這種情況,鈴木總覺得心有不舍。

此外……

鈴木發現那名男子的存在,則是在一個月前。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館斜對面的郵筒背後,靜靜地注視大吵大鬧的女兒與哭喊的夫婦,仔細觀察這一家人的不幸。

同樣是在黃昏時刻。

男人的臉孔潔白乾凈,隔著夕陽的薄膜,顯得模糊難辨,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潔入時,在老舊的街景中顯得格格不入。或許是因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為何給鈴木一種不祥之感。

——這個景象。

那時總覺得似乎在哪看過。這種既視感並不是錯覺,鈴木立刻想起來了。

——這麼說來,

那名男子總是看著這一家人。

他一直以來都注視著這個不幸的家庭的不幸爭吵。鈴木大約每三天經過一次照相館,每兩次就會遇上一次爭吵。

有時悶不吭聲地直接經過,有時則會停下腳步圍觀。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現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觀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鈴木莫名地如此認為。

雖然他沒有角,外型也與正常人無異,但鈴木仍然直覺如此。

——為這個家庭帶來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沒有理由,只是突如其來的想法,但是鈴木卻非常強烈地確定,因此今天才會向薰紫亭的店主詢問關於鬼的問題。但是……

——今天——不在嗎?

果然只是偶然嗎?不,應該是錯覺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這個事件又有何關係?

反過來說,認真想這類奇怪問題的鈴木才是奇怪呢。如果這世間真的有鬼,那應該是——

又聽見被毆打的母親的哀嚎。

鈴木躲在圍牆背後觀察情況。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個壞女孩。」

不知不覺間,

那名男子就站在鈴木身邊。

「你看,現在不幸正籠罩著那個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這家照相館即將倒閉,房子也要轉手賣給他人,一切都結束了。」

男子淡淡地闡述事實,話音中不夾帶一絲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輕。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但看不清楚他的臉,光線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個打扮得體的紳士,一抹髮油的芬芳掠過鼻頭。

「你看,母親不管怎麼被女兒毆打都不抵抗,可見心裡有鬼;而父親看見這個情況也不敢出來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討債的就躲在附近吧。」

「請問你是——」

鈴木正想開口問他是否為債主時,男子搶在他把話說完之前,說:

「那個被踢的女人叫阿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親,是個愚蠢的女人。芳美的親生母親死於空襲。阿貞是後母,所以對女兒一直很客氣,沒有自信扮演好母親的角色,但女兒就是討厭她這點。」

男子語氣冷淡地繼續說: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額頭好像割傷了哪,真污穢。」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親的額頭似乎流出黑色的液體。

——流血了嗎?

男子站在鈴木旁邊僅約三十公分的距離,以更冷酷的語氣說:

「這個家庭以為自己的不幸是貧窮害的,但是他們在經濟層面上碰到的困境與其他家庭其實無甚差異。在這個時代,這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沒幾個人能過經濟富足的日子。要說貧窮,大家都很貧窮。戰爭剛結束,表面上人人雖因解放而欣喜,但內心的一角總有股失落。為了掩飾這種感覺,大家都自欺欺人,裝成幸福的樣子,儘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瞞的傢伙相比,反而這一家人的行為才是正常的。他們很醜陋,毫不隱瞞本性。看,又踢了,看來這個暴躁易怒的女孩對繼母真的很不滿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頭並非貧窮,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斷鈴木的發言。

「你、你說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個叫做阿貞的女人因為生活太痛苦,轉而向宗教尋求慰藉。每個星期一次,浪費錢去聽莫名其妙的講道,真是無聊。女兒總是勸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對可笑的宗教沒有興趣,所以才會學壞來作為抵抗。可惜哪,靠那種東西根本無法撫慰人心,靠著那種東西根本無法彌補空蕩蕩的裂痕。」

這名男子——或許是照相館一家的親戚吧,鈴木突然想到。因為他非常了解這家人的狀況。

「事情的起端在女兒的行為上——」

男子見鈴木保持沉默,便又殘酷地述說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兒一直是這個家的驕傲。她的確是個好孩子,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內心並非如此。愛耍小聰明、個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說的——沒錯。

小孩子都會撒謊,只要謊言沒被拆穿,大家都會以為他是個好孩子。

但是一旦謊言被拆穿了——

「這可瞞騙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說。

「這個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將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會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沒任何嫌隙地緊密團結在一起,總會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問題:就算是親子,也無法彼此互補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兒學壞,做出近乎賣淫的行為而受到輔導,父親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亂責罵一通,而母親就如你現在所見,就只能唉聲嘆氣不敢抵抗,難怪女兒的行為一天比一天惡劣。」

「難怪?這是什麼意思?」

「女兒與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親在女兒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兒敏感察覺了父親齷齪的想法。真是可笑,父親的確愛著女兒,但這種愛法對女兒只是困擾。」

鈴木感覺心情像是吞下鉛塊般難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說:

「而繼母則打從心底嫉妒女兒,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前妻,表面上卻慈愛以待。這種虛假的對待方式終將失敗,因為女兒個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沒受到尊重。喔——父親出來了。」

照相館老闆的身影出現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儼然鬧劇的第二幕即將開始。那個父親——叫國治的男人,是個膽小又狡猾的傢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對女兒表示意見。雖然現在好像很生氣地罵人,但你很快就會知道那只是演戲。看哪,他舉起手來,卻遲遲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夠——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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