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鬼一口 第二章

所謂的鬼……

「所謂的鬼——究竟是怎樣的怪物?」

鈴木問。薰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滿臉笑容地答道:「鈴木先生,鬼就是那種穿著虎皮兜檔布,臉紅通通的……」他講到一半停了下來,又立刻反問:「不不,您問這個問題應該不是想聽這麼普通的答案吧?這些您認識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聲音輕柔高亢又彬彬有禮,說起話來習慣比手畫腳,所以即使在閑談,也像大費周章說明半天。鈴木每次跟他聊天總有錯覺自己在課堂上聽講。店主就是這麼個古道熱腸的人。

「不,其實我想問的真的就是這麼普通的問題。一般所謂的『鬼』,就是那種頭上長了角,在節分(立春前一天)時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種怪物嗎?」

「這個嘛,我不是專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的笑得更燦爛了。

「不過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應該說有角所以才算鬼——」

「對對,就是這點,我想問的就是這種問題——」

鈴木語氣誇張地強調。他將原本抓在手上的飛車 擺回棋盤邊緣。反正這局棋再下兩步,鈴木的敗北就決定了。

「——例如,所謂的鬼是否必須有角嗎?即使具有其他應有特徵,但沒有角的話,是否還能稱鬼呢?」

「這個嘛——」

薰紫亭早早察覺鈴木已無心下棋,便將手上把玩的幾顆棋子放回棋盤。他說:「既然有『隱角』 這種說法,可見沒有角就難以判別是否為鬼哪。」接著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說:「您該不會是因為角行被我吃了才問遭問題吧?」接著店主又說:

「秋田縣有種妖怪叫生剝,據說那其實不是鬼呢。」

「啊!我記得那是一種大人帶著大面具假扮妖怪嚇小孩的民俗活動。好像在除夕夜舉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戶拜訪。不過我記得這好像是『春訪鬼』 那類的妖怪吧?我在相關書籍上看過,跟火斑剝或腔皮怪同樣是在春天來訪的鬼——」

「話說,我記得您似乎很喜歡看折口 的書?」薰紫亭點點頭,將棋盤挪到一旁,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鈴木則由原本正座的姿勢改為輕鬆坐姿,將原本放在旁邊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薰紫亭一邊收拾棋子,一邊問鈴木:「不過生剝並不算壞妖怪吧?」

「嗯,並不會做壞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個鬼,面容兇惡,拿著菜刀恫嚇小孩,質問小孩是否愛哭,是否做壞事——」

做壞事的話鬼就要來了——

鬼會把你從頭一口吞下——

「——所以說,這麼恐怖的怪物恐怕還是一種鬼吧。況且別的不說,生剝也有角呢。那張兇惡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樣哪。」

薰紫亭破顏微笑,語氣沉穩地接著說:「若要論好壞,反倒小孩子才壞。」

「心裡若無愧,就算被威脅也不會覺得恐怖吧?」店主最後如此作結。

「可是店主啊,我認為沒有心中無愧的小孩哪。小孩子當然知道壞事不應為,做了壞事會受到責罵。但是他們缺乏知識與經驗,無從判斷何謂好事壞事。所以我想——每個孩子總是擔心是否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壞事呢。」

「原來如此。所以說愈認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無意識中恐懼羅?」

「我認為小孩子其實無好壞。若是有不管自己行為是否合乎模範,都堅決認為自身是清廉潔白的達觀孩子,反教人覺得不舒服,您說是吧。生剝去嚇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張瞼一嚇就哭出來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這麼恐怖的臉拿菜刀抵住身體也會嚇得半死吧。」

「的確很可怕哪。活到了這把歲數,我要是被那麼可怕的怪物嚇唬,說不定也會哭出來。」和善可親的店主揮舞著雙手誇張地附和。接著他又說:

「但是有人認為生剝就是生剝,並不是鬼。嗯……我也說不上來,讓我想想……對了,那張臉的確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張臉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氣,就知道它不是人類,頭上長了角,又赤面獠牙——」

「的確如此哪。」鈴木點頭,說:

「怎麼看都覺得那是典型的鬼臉呢。」

「不,與其說是鬼,更重要的是不是人。」

「不是——人?」

「嗯,所以生剝才會長成那樣子。其實換成別張臉也成,只要讓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讓人知道不是人——?」

「是的。如您所言,沒有心中無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實不只孩子,每個人都會撒謊。一旦心懷愧疚,便想掩飾,如果是人,還能矇騙,可是怪物的話就矇騙不了。生剝的臉部其實隱含著『我不是人,騙我沒用,老實招來吧』之訊息。」

「原來如此,所以說——」

「披著蓑衣,遮掩臉部挨家挨戶上門的怪物——這些春天來訪的怪物雖然恐怖,仍算是一種神明。它的確不是人,倒也不見得是鬼。那張臉之所以如此可怕,單單只是為了要嚇唬人——為了讓人畏懼啊。」

「因此才用鬼臉嗎?」

「與其說鬼臉,倒不如說是用那些角、獠牙來嚇人的。」

「喔喔,原來如此。」

薰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儀容,說:「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長了角,卻也被當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著說。

「嗯?」

「長角的並非全都是鬼呢。」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況羅?」

「應該有。若問童話故事裡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會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種偏見,其實並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遺物語》中取瘤爺 的故事裡出現了許多鬼,卻沒提到有角——」

薰紫亭是專賣日本古書的舊書店,店主對古典文學自是很熟悉。

「——總之,傳統對鬼的印象——頭長牛角,身穿虎皮兜襠布——是狩野元信 發明的。俗稱丑寅方向是鬼門,我看應該也是配合這個形象,取其諧意而來的。」

「那麼,古代的鬼沒有角羅?」

「應該說,有沒有角都無所謂。角只是用來表現鬼很恐怖、很邪惡的象徵。」薰紫亭說。

「鬼非得象徵邪惡嗎?」

「畢竟是鬼嘛。」店主搔搔頭。

「雖然您說對此不精,卻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謙虛了。」鈴木很佩服地說。

「不不,我的專業是黃表紙跟灑落本 啊。」店主惶恐地搖搖手,連忙表示:

「為免讓您誤會,我先招了,這其實是我現學現賣來的知識。我在中野有個朋友對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樣都是開舊書店的,這些知識全是他灌輸給我的。您對此領域已經十分專業了,但那位朋友更是異常熟悉。以前曾聽他談過這個話題,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國,神與鬼並不是絕對對立的兩種觀念——記得那時談論的是這個話題。神明並非全然善類,當中亦有禍津日神這種惡神。只不過他說,荒神 雖會帶來災禍,但袍們終究是神而非鬼。於是我就問,鬼是否跟神一樣也分善惡?他回答我鬼無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別種妖怪,我聽完恍然大悟。」

在這間整齊清潔、彷彿茶館別室的客廳里,只擺了插著枝的花瓶與年代久遠的將棋棋盤。夕陽射在紙門上,榻榻米形成兩種顏色。

薰紫亭的外觀年齡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紙門說:「喔,已經傍晚了嗎?」

黃昏即將來臨。

「所謂的鬼——肯定就是邪惡之物嗎?」

「似乎是如此。據說鬼(oni)是從隱(on)的發音轉化而來:所謂的隱,乃是隱藏、不可視之意。意味著鬼平常不見蹤影,總是躲藏起來。」

「躲藏起來嗎?」

「是的。欸,這也是現學現賣。所謂的鬼,其實是一種流傳於都市的怪物。與都市對立的異人、山人、盜賊、化外之民都被當成鬼。若非基於中央、政權或正道這類高高在上的觀點,這種歧視便無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識階級對佛教有深刻的理解,這也促進了鬼的誕生。」

「嗯,的確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與深山的關係為主軸的村落文化,恐怕就無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會群體,即便以村落為主體的社群都存在著恐懼的象徵,但是這些怪物並不會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記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雖說都城的確是鬼的大本營,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個有名的鬼島之鬼 ——」

那是岡山縣的傳說。

「即便如此,這些地方之鬼仍舊與都市息息相關哪。雖然用都市文化與地方文化來概括二分這兩者略嫌草率,為求方便容我姑且為之,畢竟這樣較容易理解。關於這都市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