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目目連 第五章

有人在注視著。

從電線杆後面、建築物的窗口、電車置物架的角落。從遠方,由近處。銳利的視線,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視線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視線之中,他覺得快被視線灼傷了。

川島一個人站在車站旁等候。

川島一看見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變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憐憫地說。

「你去看神經科,結果醫生怎麼說?」

川島問。平野憂鬱地回答,「呃,他說我有點異常。」

「但是川島,那位醫生自己也挺有問題的,看他那樣子,真不知道誰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醫生介紹給我的。說是他的得意門生。看來徒弟本領還是不夠。」

川島努著下巴,不滿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出氣。平野想,他大概期待會有什麼奇特的診斷結果吧。

「學者基本上還不都那個樣子。」

「真是。」

結果什麼收穫也沒有,徒然回憶起許多討厭的事情罷了。平野打一開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麼失落。只不過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會有一陣錐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從心底覺得——想見妻子。

懷念的感覺或多或少撫慰了平野。

剌痛。

啊。

從車站旁兩人約見的地方,又有視線投射而來了。

「川島,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讓你擔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辭了。」

平野說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沒人在的家裡安靜極了。

平野從玄關筆直地朝一年到頭鋪在榻榻米上的床鋪前進,坐了下來。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邊的肩膀、右大腿、腳底——刺痛、刺痛……暴露在無數的視線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連忙打開電燈,房間正中間在電燈光芒照射下逐漸明亮起來。一隻飛蟲撞上電燈,沙沙沙地在燈泡上爬動。

眨、眨、眨。

眨眼的聲音。

平野緩緩地抬起頭。

污黑的土牆、在臟一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隻眼睛注視著他。

——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這次從紙門的破洞傳來。

眨。

眨、眨、眨。

眨眼的聲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個房間都是眼睛。

「看什麼看!」

平野大聲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閉起來,視線暫時被遮蔽住了。

心臟的跳動有如鼓聲冬冬作響,太陽穴上的脈搏怦怦跳個不停。不知為何,平野覺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頭埋進棉被裡。他現在害怕視線,更害怕自己肉體表面與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觸。

——人的內在只有空虛,人只是副臭皮囊罷了。

所以眼睛所見世界都是虛妄,人靠著皮膚觸感認識世界,皮膚是區別內外的唯一界線,但這個界線卻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讓它暴露在危險之中。平野用棉被覆蓋皮膚,密不通風地覆蓋起來,弓起身子,把臉埋進枕頭之中。

這樣就不會被注視。這樣就能安心了。只有像這樣分隔自己與世界,平野才能獲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點點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會入侵。平野緊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視線、跟世界隔離開來。

——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就不會被注視了。

只有棉被的防護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過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溫暖之中感覺到妻子的溫暖,輕輕地打起盹來。

如同處於母親的胎內般,平野安心了。

枕頭刺痛了臉頰。

好硬。彷彿針一般的奇妙觸感。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

眨。

緊貼著臉頰的那個東西張開了。

黏膜般的濕濡觸感。

——嗚。

臉離開枕頭。

在枕頭表面,一顆巨大的眼睛看著平野。

「嗚、嗚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開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牆壁,紙門上、柱上樑上門檻上,連榻榻米的縫線上,整個房間都是眼睛。全世界睜大眼睛盯著平野瞧。平野再次大聲吼叫。

枕頭上的眼睛眨呀眨地開闔。

「——不要看!」

紙門的眼睛,牆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別看我!」

他嚇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撐身體時,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濕潤感觸。睫毛的刺痛感。

討厭,後退,雙手朝後摸索。

討厭討厭,手指碰到枕頭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倒下,鑿子錐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當作兇器,可以把眼睛鑿爛。

可以把眼睛鑿爛。

平野握著製作工藝品專用的二厘鑿。

反手緊緊握住,手心冒汗。他撐起身體,房間內所有的眼睛對自己的舉手投足都有反應,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頭拉近自己,枕頭上的眼睛更睜得老大,瞪著平野的臉。他將尖端慢慢地、一點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濕潤、綻放怪異光芒的虹膜陡然縮小,尖銳的金屬接觸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鑿子深深地插進眼球之中,眼球潰爛。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將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個接一個將榻榻米上的眼睛鑿爛。

鑿子陷入眼球里,一個、一個、又一個。

「不要看!別看我!」

將世界與自己的界線一一破壞,平野的內部擴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來,朝牆上的眼睛鑿去,一股勁地亂鑿一通。

吼叫,發出聲音的話恐懼感也會跟著平復。不,平野已經失去了恐懼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覺。

他像一名工匠,仔細地將眼睛一個一個鑿爛。

這是最確實的方法。

接下來輪到紙門的眼睛,這太容易了。

鑿子沾滿了黏液,變得滑潤。

或許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經過了多久,平野總算將房間內的所有眼睛都鑿爛了。等到結束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

柔和的陽光從坑坑洞洞的紙門中射入房間,照在臉頰上,皮膚感覺到溫暖,平野總算恢複自我。

總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驅走一般,渾身失去了力氣,孤單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間中央。

房間完全被破壞了,平野覺得破爛的房間跟殘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覺得此時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瘋了,怎麼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這時候,

頭子兩側至肩胛骨一帶的肌肉因緊張變得僵硬。

「是誰?」

轉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睜大了烏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著沾滿血污的鑿子,臉色蒼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濃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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