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目目連 第四章

有人注視著我。

平野如此說完,精神科醫師平淡地回答:「這樣啊。」

「——這很常見。」

「不是什麼稀奇的病症嗎?」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會上注視你一舉一動的人其實並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這種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這就是一般常說的自我意識過剩。放心吧,沒有人——看著你。」

「不,我的情況與你說的並不一樣。」

「不一樣的。」平野再次強調。醫師有點訝異地問:

「比如說,你在人群中會突然覺得周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覺得恐慌嗎?」

「完全不會。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個東西就不會注視我,反而很輕鬆。」

「喔?」

這位頭顱碩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轉動的醫師,捲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乾燥的直發隨著他的動作不停搖擺。

「所以說你看到了——幻覺嗎?」

「我覺得應該是——幻覺,可是卻很真實,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原來如此,請你再描述得更詳細一點。」醫生說。平野便將事情經過詳細描述一遍,接著問:

「請問我瘋了嗎?」

「沒這回事。幻覺沒什麼了不起的,就連我也看過,任誰都曾看過。基本上幻覺與現實的界線曖昧不明,當我們明確以為那是幻覺的時候,那就已經不是幻覺了。如果說僅因見過幻覺就是狂人,那麼所有人可說都是異常。」

是嗎?

醫生拿起鉛筆,以筆尖戳著桌面。

「只不過你感覺到視線,並且害怕它的話,應該是一般所謂的強迫性神經症吧——嗯……」

「請問那是?」

平野詢問何謂強迫性神經症。

「比方說,有些人有潔癖,覺得身旁所有東西都不幹凈;有些人則是看到尖銳之物就感覺害怕:害怕高處、害怕廣場等等,這些都是很常見的恐懼症。細菌污穢,尖銳物讓人受傷,高處跌落令人致命。這些擔憂都是很合理的恐懼。我們擔心造成危害,所以對這些行動加以限制或禁止,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至於影響正常的社會生活。但如果說恐懼心態過強,演變成不用消毒水擦拭過的東西就不敢碰,下只不敢拿剪刀,連鉛筆也害怕的話,這就超出愛好清潔跟小心謹慎的範圍了。」

平野很佩服醫師的能言善道。

「這些一般人常見的強迫觀念若是超過限度,就會演變成強迫性神經症。例如說,把鉛筆這樣插入的話……」

醫師反向拿起鉛筆,輕輕做出要刺入眼球的動作。

「——就成了兇器。因為鉛筆能刺穿眼球,造成失明。雖然我們平常不會這麼做,但鉛筆能對眼球造成傷害是事實;也就是說,若不幸發生意外,就可能會造成這種後果。」

平野表示同意。醫師繼續說:

「但是——我們平常並不考慮這種可能性,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鉛筆是拿來寫字的,而不是拿來刺穿眼球的。對大部分的人而言,鉛筆是筆記用具,而非兇器。但是……」

「但是?」

「但是哪,當這種擔憂過份強烈時——一看到鉛筆就覺得會對眼睛造成傷害。於是為了保護眼睛,只好遠離鉛筆,不敢使用鉛筆。對受到強迫觀念所苦的人而言,鉛筆與兇器已經划上了等號。如果恐懼感繼續升高,連覺得筷子也很危險,所有尖銳物都有可能造成危險,擔憂愈來愈強,就成了尖物恐懼症。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這全都是基於——尖銳物會刺傷人而來的恐懼。」

「我好像懂了。」

的確,這種情況不無可能。

「至於你的情況嘛——」

醫師轉動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著被注視——應該說,有被偷窺的強迫觀念。任誰都不喜歡被窺視,任誰都厭惡個人隱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況是這種擔心變得過度強烈的結果?」

「你過去——有被窺視的經驗嗎?」

「在感覺到視線之後——」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實際沒有人偷窺都沒關係。」

「即使只是——被偷窺的錯覺也沒關係嗎?」

「是的。與其說被偷窺,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卻被某人知道了之類的也無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時候卻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時候。

「總之就是這類體驗。不管是小時候還是戰爭時的都可以。」

「戰爭時——」

「你心裡有底嗎?」

「嗯——可是……」

——說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時候被看到了——

「啊,應該是那件事。」

——那個孩子、被那個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開了。

精神科醫師觀察平野的狀態,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靜靜地說起他的體驗。他在戰場上殺了人,用刺刀刺入敵人的身體,埋下地雷,投擲手榴彈,發射高射炮。醫師說,「可是這些體驗人人都有,只要上過戰場誰都遇過,你並不特別,為何只有你會——」

那是因為……

「被注視了。那個孩子——注視著我。」

平野回想當時情況。

原本忌諱的記憶逐漸蘇醒。

事情發生於南方的戰線上。平野在搬運物資時遭遇敵方的小隊。交戰中地雷炸裂,不論敵我都被炸個粉碎。轟隆一聲,眼前一片血紅。

「敵人幾乎全滅,同伴仍有好幾個人活著,物資算是保全下來沒受到什麼損壞,所以我當時一心一意只想著將物資搬運回部隊。長官命令我如果遭敵俘虜就自盡,可是我還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說什麼也要回到部隊。但是不知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來。仔細一看,原來有人抓著我的腳。是美軍——」

美國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掙脫。

「現在回想起來,他應該想求救吧,說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時根本管不了那麼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斷刺呀刺,一股腦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頭也碎裂了,他的手總算放開我的腳。就在這個時候……」

——是的,就在此時。

刺痛。

平野感覺到銳利的視線,抬起頭來一看。

一個未滿十歲的當地小孩,

躲在草叢之中,

——注視著平野的一舉一動。

「原來如此,這個經驗成了心理創傷。」醫師平淡地說。

「複雜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覺得當時的行為不是人所應為,可是卻被看見了,而且——還是個非戰鬥人員的小孩子。一想起那個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變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開了。

「所以你怎麼了?」醫師問。平野支吾其詞,沒有立刻回答。

「我——」

——原來是那個孩子害的。

「我在複員後——成了性無能者了。」

醫師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說,「我不懂你的意思。」接著又說,「是在戰爭中得病了?還是受傷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傷。」

「因為我變得——不想要孩子了,變得討厭孩子了。不對,我想是因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會性無能。」

「為什麼你會害怕小孩到這種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剛剛我總算懂了。因為那個戰爭時的體驗。沒錯。我害怕那個異國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樣的眼神注視的話——一想到此我就沒辦法忍受。我沒辦法接受——身為人父,自己是個無情的殺人魔。」

「啊,原來如此。」

精神科醫師重新卷好袖子,碩大的眼睛看著平野。

平野有點自暴自棄,決心將想到的事情全部傾吐出來。

「總之,就是因為如此——我沒辦法有圓滿的夫妻生活。起初還會找有的沒的理由當藉口,但畢竟不可能繼續搪塞下去。雖然妻子嘴上什麼也沒說,應該也覺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憐。她——」

阿宮她……

「我不會泄漏出去的,都說出來吧。」精神科醫師有如在耳邊細語般溫柔地說。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但是平野並不想責備妻子,也不想揭發真相,因為他知道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事態。

戰爭剛結束時——

由於政府的疏失,戰死公報寄到妻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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