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目目連 第二章

有人在注視著。

視線通常來自背後。

或者與自己視線無法所及之處。

總之,多半來自無人注意的死角。

沒錯。

例如昨晚在浴室,當平野洗完身體正要衝頭髮而彎下腰時,突如其來覺得有股視線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緊繃,為了保護身體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視,自己正受到注視。

視線由採光窗而來嗎?

不,是從澡盆後面嗎?

睜大眼睛注視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視者就在——那裡嗎?

其實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只要猛然回頭就會發現,背後根本沒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時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嚇得他大聲尖叫。一日面聲喊叫後,恐懼也稍稍平緩了,他立刻從澡盆起身,連凈身的溫水都沒沖就趕忙離開浴室。

平野跟川島喜市說了這件事,川島聽完,大笑說,「平野兄,真看不出來你竟然這麼膽小。」

「沒錯,我膽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沒你以為的那麼膽小。」

「是嗎?我看你真的很膽小啊。你說的這種體驗任誰都曾遇過,但只有小時候才會嚇得驚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還會害怕這種事,這不算膽小算什麼咧?平野兄,如果說你是個妙齡女郎,我還會幫你擔心說不定當時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這種三十來歲的粗壯男子沖澡,我看興趣再怎麼特殊,也沒有人想偷窺吧?」

川島努了努尖下巴,將手中的酒杯斟滿,一口氣飲盡。

「啊,說不定是剛才那個房東女兒偷窺的唷,我看那女孩對你挺有意思的。」

「說什麼傻話。」

妙子不可能偷窺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對面的房東家的女兒。

她好像是西服還是和服的裁縫師,平野並不是很清楚,據說今年十九歲了。

平野在此賃屋已有一年多,這段期間妙子的確經常有意無意地對他多方照顧。但是平野認為這是她天性愛照顧人,對獨居的鰥夫疏於整頓、簡直快長出蛆來的髒亂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輕女孩對自己頂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島打趣地說,「人各有所好,說不定她就愛你這味啊。」

「你剛才不是還說沒人有這種特殊癖好?」

「我是說過,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說平野兄呀,你實在太遲鈍了。你想想,平時會想去照顧房客的只有愛管閑事的老太婆吧?一個年輕姑娘若沒有好感,怎麼可能這麼服務到家?」

或許此言不虛。

但是,對平野而言其實都無所謂。管她愛上了自己還是一時想不開,平野老早就厭倦這類男女情愛之事。比起妙子,現在更重要的是……

——視線的問題。

平野一說出口,川島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這種雞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點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會死,根本不痛不癢吧?」

「一點也不好。比方說我們遇到風吹雨打時有所感覺,至少原因很明確,所以無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卻對感覺有視線,教人怪不舒服的,難以忍受。」

「所以說你真的很膽小哪。」

川島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又說了一逅。

「我們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銳利』嗎?說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燈一樣會放出光線哪。只不過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窺你。」

「真有這種蠢事?」

「可是野獸的眼睛不是會發光嗎?」

「那是因為光線反射,不是眼睛會發光啊。就算眼睛真的會發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沒感覺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無雙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飛鳥嗎?」

「那是說書吧?」

「我倒是覺得聚精會神地凝視的話,說不定真能射下鳥兒。」

或許——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選擇了特定的對象聚精會神地凝視,或許視線就是因此產生的,說不定川島的想法是正確的。

但是平野終究無法相信觀察者的心情會隨著視線穿越空氣傳達到被看的對象,難道說注視者真的有可能透過視線將想法傳達給被注視者嗎?

平野不當回事地提出質疑。川島回答,沒錯。

「因為視線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說『熱切的眼神』嗎?我看經常在注視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話題又轉回到沒興趣的男女情愛上。

平野想。

這不是能用氣這種不知是否存在、沒有實體的東西說明的。

所謂的「跡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氣中細微的動態或輕微的氣味、微動的影子等等難以察覺的線索,但這跟所謂的視線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設逭兩者相同好了,

——注視者又是誰?

結果,不管川島如何順水推舟,平野都表現出沒興趣的樣子,川島終於也莫可奈何。最後他雖然沒說出口,臉上卻明白地表現出,「你這不懂女人心的木頭人,自己嚇自己去吧」的態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時都悶在房間里做細活,才會變得那麼膽小。雖說為了討生活不得已,但偶爾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們改天找個時間去玉井 逛逛好了。」

川島說完,準備起身道別。平野伸手制止。

「欸,你先別急著走嘛,雖然下酒菜吃完了,酒倒還很多。你明天休假吧?輕鬆一點,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沒必要趕著離開,反正你也孤家寡人,沒人等你回家。」

平野不想自己獨處。

也想找人發發牢騷。

於是川島又盤起腿坐下。

平野是個製作飾品的工匠。

簡單說,就是以製作如女兒節人偶的頭冠、中國扇的裝飾、發簪之類細膩的金屬工藝品維生。這類職業即使完全不跟人交往,也不會影響日常生活作息。因此,雖然平野並非討厭與人來往,自然沒什麼其他朋友。

川島是在這附近的印刷工廠工作的青年。除了住家很近以外,他跟平野幾乎沒有關聯。就連平野自己也不知道當初怎麼跟他結識的。

川島說:

「你這樣很不好,太死板了。如果我說話太直害你不舒服我先道歉。只不過啊,你該不會還一直念著死掉的妻子吧?這樣不行喔。守貞會被稱讚的只有寡婦而已哪。」

「沒這回事,我早就忘記她了。嗯,已經忘記了。」

「真的嗎?」川島一臉懷疑。

平野最近才跟這個年輕工人相識,對川島的身世幾乎一無所知;反之,川島對平野亦是如此。

只不過,平野自己在幾天前——向川島透露過一點亡妻之事。

不知當時是怎樣的心態,竟然多嘴說出這件沒必要說的事情。應該是川島擅長問話,習於跟人閑扯,才會害他說溜嘴的吧。

——阿宮。

想起妻子的名字。

平野的妻子在四年多前去世了。

兩人於開戰前一年成親,加上戰爭期間約有八年的婚姻關係。不過當中有兩年平野被徵調上戰場,實際上一起生活的時間只有六年。

妻子突然自殺了。

原因不明。

那天,平野出門送貨回來後,發現妻子在屋樑上吊自殺了。妻子沒留下遺書,平時也沒聽她說過有什麼煩惱。因此她的死猶如晴天霹靂,令平野大受打擊。

所以平野等到失去妻子非常久一段時間後,才感到悲傷和寂寞。而現在這種心情也早已淡薄,於很久以前就幾乎完全磨滅。不知是幸或不幸,妻子並沒有生下孩子,也沒有其他親戚,平野如今形單影隻,孤單一人。

也因此,造就了他淡泊的個性。

「真可疑。」

川島歪著嘴,露出輕薄的笑容。

「如果真的忘了,為什麼不再續弦?」

「我沒女人緣。」

「沒這回事,那姑娘不是暗戀你嗎?」

「跟那姑娘沒關係。而且就算要娶她為妻,我跟十九、二十歲小姑娘的年齡差距也太大了。」

——話說回來,

在妻子生前平野的確一次也沒感覺到視線的問題。

那麼……

那麼果然還是如川島所言,這兩者之間有所關聯也說不定。想到這裡,平野望了佛壇一眼。眼尖的川島注意到平野的目光,立刻說:「看吧,你果然還念著你妻子。」並直接在榻榻米上拖著盤腿的下半身移動到佛壇前,雙手合十拜了拜,然後彷彿在尋找什麼似地看了一下後,說:

「唔,平野兄,你也太不虔誠了吧。」

滿滿的灰塵堆積在佛壇上。平野平時只把佛壇當作放神主牌的柜子,所以壓根兒也沒想過要打掃。

「沒錯,我不信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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