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燈光亮了。
我驚慌失措,全身僵直。
「什麼,原來是大小姐。這麼晚了不開電燈一個人在這裡——我還以為是小偷呢。」
門打開了,內藤站在門口。
「真不像大小姐應有的行為。」
內藤用右手敲了敲擺飾照片的暖爐。
不行,那女人會——
「什、什麼事?內藤。」
「問我什麼事?這句話應該是我問才對吧?嘿嘿,穿這麼薄的睡衣,很養眼喔。」
的確,我現在穿的衣服並不適合出現在他人面前。內藤露出下流的眼神仔細打量著我的身體,聲音異常沙啞地說著,邊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但是我仍舊注視著暖爐上的相框,視線直盯在相框上,身體彷彿凍僵,無法動彈。就在相框後面,剛才……
「大小姐,怎麼怪怪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你才是,為什麼這麼晚了——」
「我跟品行高尚的您不同,是夜行性動物,總是在深夜出來捕食獵物。」
內藤下流地歪著下唇笑了。他把臉湊近我身邊,渾身散發出一股混雜著煙臭與酒臭、非常下流的氣味。
我很討厭這個男人。
內藤在我的家庭崩壞之始——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年——也不知怎麼攀上關係的,以實習醫師的名義住進我們家。
他自稱是我們家族的遠親,真是莫名其妙。但是這男人是母親帶回來的,說不定不是騙人的。戰爭即將結束時他被徵召入伍,翌年複員歸來。母親原本似乎打算讓他入贅,與妹妹結婚。只不過從來沒人對我提過這些事,因此當中經緯我並不清楚。
但是——
不管經過幾年,我依然無法喜歡這個低俗的男人。
內藤今年在醫師的國家資格考中落榜,妹妹則趁著這個機會結婚了,但詳細經過我也完全不了解。
在這之後,這男人的性格就很不穩定。
內藤說:
「我來到這裡也快八年了,好像從來沒機會跟大小姐獨處呢。」
討厭,我討厭他的聲音。
「我——不太舒服,頭很痛。我在這裡休息一下就回房間了,不勞你費心。」
「這可不好,我來幫您看看吧。我好歹也算個實習醫生——」
內藤伸手觸碰我的額頭。
「別碰我!」
我使出渾身力氣甩開他的手。
我的手背啪地一聲,重重地打到他的手心。
內藤小聲地叫痛,倒退一步。
「你幹甚麼!」
「別碰我!不要再碰我了!」
我有股衝動想立刻消毒額頭跟手背,我討厭他的氣味。
「大小姐呀大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麼嗎?別開玩笑了,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嗎!我就這麼污穢嗎!」
「我——」
在我回答之前內藤站了起來。
「你……你的確是個大小姐,但是你的家又算什麼?這個醫院,你們一家人——你知道世人在背後是怎麼說你們這一家子嗎?表面上或許什麼也不提,但知道的人就是知道,你的家系是——」
「住口。再說下去,你在這個家就——」
「待不下去了?我可不認為。我是夫人的寵兒。不只如此,跟你妹妹的關係也……」
「你……內藤,難道你……」
「嘿嘿嘿嘿,接下來別繼續說下去比較好吧?畢竟他們才剛新婚而已哪。只不過啊,大小姐,你的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卻因而驕縱,把其他人都當笨蛋,以為只有自己才是聰明人,總是冷眼旁觀——」
「我才沒有——」
「你知道你的妹妹都怎麼說你嗎?說你是迷惑男人的妖女、淫婦,說你是狐狸精啊。」
「騙、騙人!」
不可能,妹妹才不可能這種話。
而且我早在十年前失去作為女人的資格了,所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可沒騙你啊,大小姐。我可是親耳聽到喔。你該不會跟那個入贅的傢伙有一腿吧?」
「我?為什麼?」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怎麼可能跟妹夫做出那種事——」
「你妹非常恨你咧,說老公被自己的姐姐搶走了。」
「怎麼可能,這是無憑無據的誤會。如果妹妹真的說過這種話,我一定要親自跟她澄清。」
「不好不好,最好不要。」
內藤說完,向我靠近一步。以食指尖輕撫我的下巴。
「你還真的一臉無辜喔?」
內藤仔細盯著我的臉瞧。
「嘿嘿嘿嘿,可是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咦?」
「我說,這就是你最不應該的地方了!」
內藤粗聲吼叫,用力拍了桌子。
殘響在房間里回蕩。
「你——你說什麼,我什麼也——」
「你——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女人嗎?裝出一副連蟲子也不敢殺死的聖女面孔,總是瞧不起男人——你……」
內藤講到這裡停了下來。
「我——我又怎麼了……」
「你比你以為的……」
「咦?」
「更女人得多了。」
內藤用很難聽清楚的小聲說,嘆口氣,把臉朝下,低著頭繼續吐露心聲。
「我不知道你自己怎麼想的,但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引誘男人!你就是這種女人。」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看看你這張天真無辜的漂亮臉蛋。」
內藤粗暴地抓住我的下巴。
「還有這副美麗的胴體!」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很痛,用像是要舔遍全身的下流眼神打量全身後,用力把我推開。
「我看那個軟趴趴的女婿雖然跟你妹結婚,卻迷上你了吧?所以管你怎麼辯解你沒有勾引他也沒用!你妹妹梗子恨你,恨你這個姐姐,久遠寺涼子!」
我是個女人?
我只是個未完成品,內藤在開惡劣的玩笑。
「怎、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你別作弄我了——」
「我可沒作弄你!」
內藤突然緊緊抱住我,不讓我跑掉。
「就算大聲求救也沒人聽得到。這間房子的牆壁很厚,而且你是這個家的腫瘤,就算聽見了也沒人會來救你。院長、夫人、你妹妹都一樣,沒人想跟你接觸。我現在就來切開腫瘤替你治療。」
他的臂膀粗壯有力。我頭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的手竟然這麼硬。好痛,全身快被折斷了,呼吸困難。我踢動著雙腿掙扎,內藤將右腳插入我的兩腿之間。意識逐漸朦朧。酒臭味很難受,我把臉側向一旁。
「怎樣!」
「放開我。」
「怎樣!被你嘲笑、輕蔑的男人抱住的感覺怎樣!」
「我才——」
我並沒有嘲笑他。
也沒有輕蔑他。
我只是不想成為女人。
我不能成為女人。
「放開我!」
我奮力一推,總算將內藤推開。
心跳劇烈,整個房間在我眼前咕嚕咕嚕地旋轉。
內藤被我推倒在沙發上,他動也不動地,自嘲且下流地笑了。
接著他說:
「嘿嘿嘿,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我、我早就習慣憐憫跟輕蔑了——」
我早習慣了。
我瞪向內藤,跟小時候一樣。
「哈,好可怕。」
內藤呼吸也很急促。
「別裝出這麼可怕的表情嘛,真是糟蹋了這張漂亮臉蛋。嘿嘿,以前我從來沒有機會像這樣正面看高傲大小姐的臉。」
「別再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內藤緩緩站起來。
由上而下看著我。
「抱歉,我喝醉了。你沒事吧?涼子小姐。我忘了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好。」
我——蹲著,像個胎兒一般抱著自己保護身體,並哭個不停。
我有多久沒哭了?
「我——不是人。我是沒辦法生孩子的女人。從出生起就一直跟死亡相鄰,什麼時候死去都不奇怪。不,應該說早點死了比較好,我只是家人的負擔。所以請別管我了,別管我了——」
我在說什麼夢話。
頭好痛。腦子深處那些沒用的記憶又膨脹了起來,頭痛得快爆開了。
內藤繼續站著,以沉靜的語調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涼子小姐,你已經——算是已經死了一半了。」
內藤繼續滿不在乎地說:
——但是啊,就算如此,下定決心不戀愛就死去也未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