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文車妖妃 第三章

我無所適從地站在走廊上。

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感覺有些寒冷。手摸脖子,像冰塊一樣冰冷,都起雞皮疙瘩了。現在幾點?我在這個寒冷的走廊上站了多久?記得我在黃昏前身體不太舒服而上床休息。

但現在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剛才——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做了夢吧。

但說是回想,我並不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記憶。

我陷入混亂,我想我還沒有完全清醒。

女人?現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存在那種迷你女人,不可能存在如此不合常理的生物。

為什麼我會認真思考如此可笑的——

——在火葬場旁,

——在診療室桌上的杯子背後,

太可笑了,根本沒這種生物存在。

絕對沒有。

——在剛才的床邊,

床邊?

——那女人就在那裡。

啊啊,我完全陷入混亂了。頭痛愈來愈嚴重。我也不明白為何會跑到走廊來。該吃藥了。葯放在餐具櫃的抽屜里——

來到漆黑厚重的房門面前,伸手握住門把。就在碰到門把的瞬間,我猶豫了,動作停了下來。

——就在裡面。

很愚蠢,但是……

我就是不敢打開。

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之後,我沿著走廊朝接待室走去。繼續待在寒冷的走廊容易引發感冒。就算只是個小小感冒,也足以令病弱的我致命。

過去因為感冒好幾次差點喪命。

我又覺得頭暈目眩了。

走廊上到處可見尚待整修的空襲痕迹。

我打開接待室的門。家裡的門又厚又重,我沒什麼力氣,總得費上一番功夫開門。好不容易推開吱吱嘎嘎作響的門,進了房間。

房間很暗,沒其他人在。

這座巨大的醫院遭到嚴重空襲,恰似一座巨大的廢墟,過去的熱鬧光景不再,除了父親以外沒有半個駐院醫師,只剩下幾個護士與寥寥無幾的病患還在院里。

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這座廢墟之中。

因為是廢墟,所以白天也幾乎沒什麼人。

這棟建築——早就死了。

不是活人應該居留之所。

但是我卻只能在此生存。

這座廢墟是我的世界的一切。

我雙手抱著肩膀,在沙發上坐下。

如此一來多少驅走了些寒意,頭部依然疼痛,但意識似乎已經完全恢複了,眼睛也習慣了黑暗。

室內裝潢富麗堂皇,與這座廢墟一點也不相配。

欠缺一家和樂的房間。

雖然二十五年來早已看慣的景象,依然無法適應。

暖爐上擺著一個金色的相框。

裡面有一張陳舊褪色的照片。

——是妹妹,和我。

我們是一對很相像的姐妹。

照片里一個在笑,另一個則皺著眉頭。

遠遠看來,分辨不出誰是誰。

尤其在昏暗的房間,更難以辨識。

我眯起眼睛,仔細注視。

不,就算近看,即便在白天,恐怕我也分辨不出來。我早就忘記這對並肩合照的少女當中,哪一個是我。我是——左邊,還是右邊?

記憶變得不確實。不,是沒有記憶。

我是在笑的那個?

還是不笑的那個?

——究竟是哪個?

連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我也沒有什麼印象,簡直就像於夢中拍攝的照片。

我不知道這張照片自何時擺飾於此的,在不知不覺問這張相片就在那兒,已有數年之久,未曾移動。

褐色的相紙中,我們姐妹看起來很年輕。

兩人均綁著辮子,穿著同樣花色的、小女孩常穿的衣服,一對瘦巴巴的、尚未成熟的女孩——一看就知道還是女學生,那麼至少是十年前。

當時應該是十三歲或十四歲吧。

在我的眼裡,當時妹妹真的是個美麗的少女,充滿了活力,非常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幼年時代的我們長得非常相像,彷彿真正的雙胞胎一般,經常被認錯。但是隨著成長,我與妹妹的差異逐漸明顯。當從童年進入少女階段時,我們姐妹之間的差異已然十分明顯。

雖然在外表上依舊沒有明確差別。

少女時代的我們在臉蛋、聲音、身高、容貌上都像極了。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分辨照片中的我們。

但是,從那時開始——我就欠缺了某個重要的部分,雖然我並不知道欠缺了什麼。體弱多病的我很少上學。比起陽光少女的妹妹,我的性格顯得灰暗而陰沉。這種在內在的差異,凌駕了外表的相似——我想,我們之間的差異便是根生於此吧?

不對,並不是如此正當的理由。

那時,在我們還是女學生的時候。

去上學的只有妹妹,所以正確說來我並不是女學生。當時我每天在家休息養病,幾乎不曾離開這個醫院——我的家。只有與沉默寡言的的家庭教師在一起度過的幾個小時里,我的病房才成了學校。容貌有如貴婦的家庭教師每天以機械式的、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講解一定的課程進度,講解完就打道回府。

每一天,我眼中所見的光景永遠是四方形的的牆壁與天花板,照亮我的是藍白色的螢光燈,所嗅聞的則是刺激性的消毒水味。

而妹妹與我正好完全相反,她是典型健康、開朗活潑的女孩,過著比一般人更豐富而華麗的少女時代。她每天看著各式各樣的景色,沭浴在陽光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

同樣是姐妹,為何有如此大的差異?這太不合理了。但當時的我並不怨恨老天爺的不公平待遇,也沒有嫉妒過妹妹。

不,或許當時的我不能說沒嫉妒過妹妹。老實說我或許曾羨慕過妹妹。但是羨慕與嫉妒這種情感,是在內心某處認為自己與對象同等、或更優秀時才可能產生——

而我,我想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與妹妹同等——一次也沒有。

不管容貌有多麼相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有所領悟,我不可能成為妹妹那樣的人,所以想嫉妒也無從嫉妒起。

我基於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憧憬與妹妹相處,妹妹亦——我不知她是基於憐愛還是同情——溫柔地對待我。那時候,我們姐妹真的相處得很好。

妹妹從學校回來一定會來病房找我,告訴我今天她體驗到什麼事情。有時描述得既有趣又好笑,有時神采奕奕地,有時又悲傷地——

聽她述說在外的體驗戍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從外面回來的妹妹總是帶著陽光的氣息。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憧憬。

我聽妹妹描述外界的事情,彷彿自己親身體驗般地覺得高興、悲傷。只要有妹妹陪伴身邊,即使人在病床上也能漫遊學校與公園。我透過妹妹沐浴在陽光之下,呼吸外界的新鮮空氣,認識豐富的世界。妹妹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所以我感謝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嫉妒她呢?

因此我最喜歡妹妹了。

妹妹是我的懂憬。

從腦中傳來說話聲。

——別說這些漂亮話了。

——你的思想根本就……

一點也不健康。

沒錯,一點也不健康。

不服輸、不甘心、可恨、好嫉妒……這才是一般人應有的反應吧?

但是個性扭曲的我,白白長了與妹妹相像的容貌,卻沒有一般人應有的正常反應;不只如此,為了讓可悲的自己正當化,我用可笑的姐妹愛將自己的不健康的心態包裹起來。

妹妹很溫柔?那只是單純的同情,妹妹在憐憫我罷了。不對,或許在輕蔑我,我聽著她充滿優越感的自誇而欣喜——

沒錯,我早知是如此啊。

我早知如此,並選擇如此做。

因為喜歡妹妹?因為妹妹是我的憧憬?不對,這是欺瞞。我喜歡的——是我自己。我只是個扭曲的自戀狂,難道不是嗎?

妹妹——

我一直以為妹妹是我映在鏡中的倒影。

在走廊上奔跑的腳步聲。

活潑的笑聲。

烏黑光亮的頭髮。

水汪汪的眼睛。

有如花蕾般的嫩唇。

柔韌順長的四肢。

充滿彈力的白皙皮膚

我所欠缺的一切,

妹妹全都具備了。

另一方面,我則——

雖然相似。表面上雖然相似,卻有所不同。

皮膚有如白子一般慘白。

細發有如人造絲。

眼睛有如玻璃珠子。

至於笑聲——

我從來就不曾出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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